越年关，


    雪纷然。


    一晃三日，天初晴。


    久违的暖阳缓缓消融房檐上厚重的积雪，融水顺着屋脊滴滴答答地落。


    太医掀帘迈下庭院，抬手遮了遮门檐下的雨势，便见在院中久侯的京旻立时起身上前。


    “林院使可有良方？”


    太医为难地看着他，扶着医箱欠了欠身：“姑娘心脉一日弱于一日……”他低下头：“京侯，老臣医术实在不精，不若请院判兰大人来瞧瞧……”


    京旻眸光忽地一震，嗓音有些喑哑，“已请过了……”


    便是兰沛之告诉他，太医院的林山涛善治心肺，所以他才特地将人请来……


    云琼昏睡的时日里，城中名手、宫中御医接连被请入锦时苑，无不是一脸讶然地进屋，又垂头丧气地出来。


    这位姑娘体外无伤，可却意识昏沉，迟迟不醒。草药、灸治无不试过，也只是比昨些日好一些，口中呓语不断，却依旧昏沉着。


    林山涛捋了把胡子，暗暗叹息一声，更严重的话，他还未脱口，那脉细得几乎让他把不住，那……那是…将死之人的脉息呐……


    一阵静默后。


    京旻收起情绪，谢了两声，“千朝，送林太医……”


    “欸！”林山涛将出院门，忽而转身，出声唤住京旻，“京侯，姑娘口中唤着她娘亲，若是京侯将人请来，兴许还有些机会。”


    京旻目光一颤，微微颔首，随即步入卧房。


    房中药香四溢，泛着浓而沉的苦涩之气。轻纱帷幔之后，隐隐绰绰显出一道身影，清瘦的身躯隆在锦被中，竟也瞧不出几分起伏。


    京旻缓缓走近，掀开帷幔在床边坐下，云琼眉眼如画，而今她双眸紧闭苍白地失了神采，青黛弯眉落在这张脸上便显出了十二分的秀气。


    他抬手轻轻抚过她一侧脸颊，叹息着说：“为何不愿醒来……”


    “要怪，要怨，是不是也该把眼睛睁开，瞧着我才能撒气？”


    京旻喉头一滚，握住她的手背，贴在侧脸轻蹭，“云昙，该醒了…再胡闹下去，便……”


    他眼下已没有任何能唬住她的东西，他嗓音哽住，停滞了好半晌，“你阿娘便该生气恼怒，不允你再偷溜出门。”


    “阿娘……”


    微弱的呓语。


    云琼眉头忽地紧蹙，像是被刺痛一般，面上渐渐泛出痛色。


    京旻垂眼瞧着，一次一次抚平她眉心的褶皱，却又被一次次拢起，他喉间滚了滚，咽下几许酸涩，用极其轻的嗓音：“你睁开眼，你阿娘便来看你，可好？”


    可回应他的，只有凌碎在唇边的几句。


    “阿娘……”


    “昙儿错了……”


    “知道错……”


    云琼不知梦到了什么，口中翻来覆去地滚着这句话，浓得发稠的歉疚，落在京旻心口被呲呲烫成烟汽。


    恰时，淳乐端着药盏入内，上前时，低垂着眼，微微福身唤了一句：“侯爷，姑娘该用药了。”


    京旻身形不动，只伸出劲瘦的小臂穿过帷幔。


    淳乐看着，眸光里极快飘过过一丝阴霾。


    这几日，京侯日日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几乎没有踏出院门一步，就更不说府门……


    送老爷出京那日，她去兴安巷的小院寻牧安和，时机仓促说不了几句话。牧安和将一枚蜡封的药丸塞进她手里，告诉她，寻机会放入姑娘口中，她说此物有滋补之效，但副遗是会教人昏睡许久，昏睡时，脉象孱弱如病入膏肓。她笑得狡黠，说也该让京旻急上一急。又让她看好时机，支开府内上下仆役，她便能找机会溜进府，将人救走。


    淳乐找上牧安和已是死马当活马医，对着来历不明的药丸半信半疑，可那日再回到车马前，她却被告知，姑娘已然昏了过去……


    她便知道，她便知道不能再让京侯待在姑娘身边。


    姑娘昏睡了一日，第二日晚时，已有些清醒的迹象，她在迷蒙中问姑娘，逃走可好。姑娘意识尚沉，却双眸紧闭一个劲地摇头，只是微弱地喊着，阿娘…阿娘还在……她不能走…不能……


    淳乐头一次觉得，姑娘在某些事上能称得上迂腐二字。夫人就算不再是相国夫人，那也是武将官眷，夫人待舅爷一贯亲厚，无论如何，舅爷也会护着夫人。


    当天夜里，淳乐掰开药丸，自己用下一点点，第二日昏昏沉沉地醒来，脸色却是好了一些，心中确定此物无毒。于是在晨起煎药时，将剩下的药丸化进药盏，一并送进了姑娘口中。


    眼下便只差一个时机。


    方才，林太医在院中的话，她听得真真切切，或许，离府之日不远了。


    久久未得回应，京旻犹疑地回过头，见淳乐垂眼凝着木托盘上的药盏，呆呆发愣，一时拧住了眉头，“若是累了，便下去歇着。府上许多婢子，无须你一人鞍前马后地侍奉。”


    淳乐霎时回过神，将药盏双手盛了过去，而后上前缓缓扶起云琼，看着京旻一勺一勺将褐色近墨的药汁送入云琼口中，她暗暗捏紧了拳头，心底那道微小的声音愈发坚定。


    “……云昙和云夫人可曾生过什么龃龉？”


    一盏药见底，淳乐拿帕子轻轻拭去云琼嘴角的湿润，听到话，动作蓦地一僵，好半晌才渐渐自如，轻轻摇头，“夫人虽严厉了些，但对姑娘一贯疼爱，有时姑娘做了错事，在夫人跟前服软讨两句骂，便也轻轻揭过去了。”


    “纵是犯下天大的错事，夫人也不会真心责罚姑娘……”


    若非，京侯暗中阻拦，说不定夫人早便出了傅宅来寻姑娘。当初，她跟在夫人身边，夫人看她气不顺，将她撵回小院，嘴上虽是在骂，可她看得出来，夫人是忧心姑娘一人，要她去好生照顾着姑娘……夫人一贯这样，可过了气头，定是又急又忧。


    “她没有错……”


    淳乐倏地抬眸，见京旻眼底带着痛色，目光凝落在云琼脸颊，动了动唇，却是又一声重复。


    “云昙无错。”


    京旻沉沉叹了一声，吩咐，“下去歇着吧。”


    淳乐小声应是，轻缓将云琼放回榻上，她看着京旻的背影，好半晌，垂下眼，后退几步，悄然转身出室。


    才轻缓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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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门，人忽地就被千朝扭住胳膊拽到一旁角落。


    “你那日到底溜去了哪里？”


    淳乐一把甩开他，揉着被扯痛的小臂，迎上目光，丝毫不怯：“你发什么癫？我从素宝斋进，又从素宝斋出，你这两只眼睛不要可以饶给旁人。”说罢转身就走。


    千朝气滞，却又无法反驳。


    可是，那日，原定只是买些栗子罢了，淳乐却引着他左逛右串，哪里人多往哪里钻，问就是热闹，就是喜庆。一路逛下来，她两手空空，他却是累成了头骡子，两手提着、脖上挂的、后背驮的，最后实在拿不上，居然让他嘴上叼着。


    他心中有愧，叼便叼了。可最后实在拿不住，便软话求淳乐要回，她却又再人流爆满的素宝斋门前停了下。


    千朝一个脑袋两个大，她倒发了善心，允他再店门前的小厮墩上歇歇，自己一个人挤了进去，说是进去碰碰运气，瞧瞧还有无冷桃元子卖。


    千朝知道这事，上回云姑娘吩咐下去，底下侍卫领了命，却没买回来过一次，给的说辞是，去得早了，便想搁店前打盹小眯一会儿，待两眼一睁，眼前已排起了长龙。去得稍晚些，就更不必说，店前早早就挂出告罄的招牌。一次两次，云姑娘便也不提此事。


    他记得，淳乐定然也记得，就更阻拦不得，任由她去了，自己在店小儿安排的位置上小歇片刻。


    素宝斋不只卖些吃食，还有服饰珠宝，藏画玉珍。此店有三座，沿街落了三座楼，一幢有三层，楼与楼之间凌空架着栈道，可供客自如穿梭。


    一炷香时辰过去。


    他脚不疼了，背也不酸了。往楼内张望了番，人挤人的地界，哗闹喧天，他瞬间打消了念头，再说提了满手的东西，多有不便。


    两炷香时辰过去。


    他想，淳乐好不容出府，是该多逛一逛。


    可眨眼三柱香，他觉得有些不对。淳乐身上带的银钱不多，就是逛，也逛了不了这些个时辰。想到这，他猛地站起身，却见淳乐从门里悠悠然走出，依旧是那副爱答不理地模样，睨他一眼：“歇够没？”说完，半刻不等，掉头就往回走。


    他没敢多问，只赔着笑讪讪地跟上。


    彼时，见她脸颊泛红，满头的汗，脖颈处的毛领都被濡湿。他还笑着找圆，腾出手来给她递帕子，“店里人多，热极了吧。”没出意外的，贴了一个冷屁股。


    当时不觉有异，可细细一想，怎么都觉不对。


    时间若换在往常便罢了，可那日，是云公被押解流放之日，云姑娘定然心煎地似滚油锅，可是淳乐却能在那时闲游四摆地拖他上街去逛，虽说有几成捉弄报复的意思，可以淳乐的性子绝然不会挑在那日。


    尤其，后来得知云姑娘城楼昏倒之事时，淳乐眼底闪过的恨意，好似淬了毒一般，将他都吓了一跳，可再认真瞧过去，又只剩下惊慌，好像那一瞬只是他的错觉。


    而今，云姑娘久久昏睡着，淳乐却愈发沉寂下去，像是忧思过度，可他就是隐隐觉得有妖。


    千朝望着淳乐的背影，一脚踢在廊柱上。


    到底是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