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德衮宁没有退路。


    五万大军并非几十骑，想要从成都一路跑回高原，除非不要这五万人，不然根本不可能在脱离补给，还有追兵的情况下跨越上千里，更何况还要爬上高原。


    而如果带不回这五万人，赤德衮宁孤身一人回到拉萨，那时的处境不见得会比此时更好。


    所以哪怕王建没有说话，哪怕身边的吐蕃领主全部都是一脸痛恨和懊悔，赤德衮宁也咬牙在这种情况下选择顶上去。


    既然后撤是死，那为什么不直接顶上去搏一线生机。


    而至于投降...


    此时保了命，但投降之后怎么办？


    是带着唐军打回去？还是只要不要高原上的土地，安心在高原下做个唐人？


    如果带唐军打回去，那唐军都上高原了，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还保的住吗？


    所以领主们面对跑不掉的局面，他们宁可自己带下来的甲士死完，也不愿意领着唐军上高原，自己把自己的小小国度给覆灭掉。


    毕竟只要能回去，对于阿里、日喀则一带的吐蕃领主而言，唐人只是一个只会存在于文书中的存在。


    为了这么一个文书中存在的势力，你让他们基业拱手送给唐人？


    他们还不如自己逃回去重新组织起人马去抢赤德衮宁的拉萨，或者从另一边下山，去要些‘达利特’回来。


    是要不是抓，毕竟抓还要自己动手，直接找那些刹帝利，他们就会自己组织好达利特送上高原。


    所以面对如此人心，赤德衮宁想来想去，居然只有正面硬抗李晔一波，看看能不能博出一线生机。


    随着赤德衮宁挥手，吐蕃的号角终于在城头吹响。


    城下养精蓄锐的吐蕃五万甲士抬头看着头顶挥动的吐蕃军旗，终于是从地上站了起来，开始默默整顿身上的甲胄。


    他们是吐蕃王朝最后的精锐，因为一个共同的利益被重新组合了起来。


    此时他们似乎完全不受周围慌乱剑南军的影响，他们只是起身、整甲、检查利刃。


    周围慌乱的剑南军正在不断加速进行连锁崩溃，远处大地上到处都是被唐军杀崩溃，开始被溃兵带崩溃的军阵。


    貔虎们带着马队疯狂收拢溃兵，想要将他们重整进来尽可能带入成都。


    而在如此背景下，成都正门口的大地上，是一片突然立起的包铁圆盾，以及笔直伸向前方的长枪。


    再然后，军鼓与藏语，开始伴着一步一顿的整齐踏步，开始缓慢向前！


    圆盾长矛、重甲利斧。


    吐蕃这个唐军的死对头，在这一刻仿佛起死回生，在剑南平原上再一次展现出他的余威。


    看着这群有着宽厚面容的高原人正满脸沉稳的随着军鼓反向前推进，周围连带的剑南军也有不少人主动安稳下来。


    随着大军不断向前，他们的存在，也终于引起了李晔的注意。


    空地上，李晔身边只带了一百铁河亲卫，身边到处都是四散的唐骑不断冲击任何胆敢组织起来的剑南军。


    周围的溃兵越来越多，仿佛海啸一般向着成都倒退回去。


    而李晔目光看向前方，目光默默放在吐蕃军身上。


    “圣人，让我河西军去！”


    庞师古、符道昭、张承奉三人恭敬站在李晔身后。


    王彦章领着骑兵正在扩大战果，他们带领的步兵正在抓紧时间休息。


    此时看着吐蕃军居然还敢打过来，与吐蕃军打了上百年的河西军，几乎是瞬间脸色有些涨红。


    张承奉更是压抑不住内心恨意，直接向着李晔再次请战。


    身后河西军也是纷纷起身，人群中不仅有着大量汉人面孔，突厥、回鹘、甚至吐蕃的面容也不少。


    这些人此刻全部一脸怒火，脸色发红的看向对面吐蕃军。


    而这一次，就连庞师古和符道昭，都没有出面抢夺。


    李晔看着身后已经吃完胡饼烧肉，不再气喘的河西军，想了想，还是先看向了张承奉：


    “对面有五万，你河西军只有两万，要不要让神策军支援点人？”


    李晔这话只是追求稳妥，可听在张承奉和身后一众河西军将领耳中，且瞬间带起了更大的怒火。


    只是说这话的是李晔，他们不好也不敢发作。


    什么意思？


    打自己老对头，还需要从叛徒那里借兵？


    河西军众人不敢直视李晔，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想了半天，直接瞪向另一边神策军。


    神策军将领脸色一呆，随后泛起一片无辜，满脸不爽的撇过头。


    看着河西军态度，李晔也不好再多说，他直接收回刚才话头，转身看向逐步靠近的吐蕃军：


    “再休息最后一刻，一刻后，河西军出击。”


    鏖战一日，天色已经不再是白日的通明灿烂。


    秋日黄昏落下，气温开始逐渐冰寒的同时，那轮巨大红日将本就布满鲜血的大地，映照的更加赤染。


    河西军到底没有再多休息一刻，哪怕这一刻是李晔这个圣人亲口赐予。


    他们只是得到命令后，背靠着远处大地上的巨大红日，不甘示弱对着吐蕃军吹响了源自回鹘的河西号角。


    声音带着苍茫，秋寒浸透了铁衣。


    来自高原的牦牛厚重，与来自西域的大漠苍茫，在他们各自号角下，缓慢的结阵靠近。


    如此一幕已经完全看呆了周围观战的剑南军，更看呆了城墙角落，脸色已经彻底苍白的戴友规等淮南人。


    所有人的目光终于从漫山遍野的溃兵身上收回，随后死死盯着大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铁城的相互靠近。


    圆盾长枪，重甲利斧。


    步槊强弩，明铠陌刀。


    两边风格迥异，却又同等彪悍的军卒，仿佛在一刻穿越了时间，又回到了他们背后各自帝国，最强盛的时期。


    在河西的谷地，在高原的雪山。


    他们两方的先辈你来我往，争夺着河西、争夺着西域、争夺着自己帝国的荣光。


    而时光穿梭，在各自都分崩离析的现在，吐蕃与大唐，这两个公元八、九世纪世界最强大的巨人，在剑南的平原上，将用帝国最强大悍卒的鲜血，最后一次谱写再也不会重复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