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作品:《骨事

    三十二


    标本店的门轴发出最后一声嘶哑的转动,良鸩推开门时,闻到的不是福尔马林的冷味,是东国桃花香——和画舫上桃衣用的香膏一个味道。


    骨濯站在柜台后,穿着件东国的红嫁衣,裙摆拖在地上,绣满了落花与金线,像把燃尽的火。她没戴头饰,乌发松松挽着,用根红绸带系着,露出光洁的颈窝,那里有块浅疤。


    “你来了。”骨濯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画舫的廊柱,带着点江南水乡的软,是良鹊的声线,却藏着骨濯独有的、决绝的温柔。


    良鸩的指尖在袖中攥紧了那把短刀,刀柄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烫得她心口发疼。她看着那件红嫁衣,忽然想起东国的传说——未嫁的女子穿着红嫁衣死去,魂魄能找到前世的牵挂。


    “这衣服……”她的声音发颤,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桃衣的嫁衣。”骨濯抬手,轻轻抚过胸前的金线,眼里的光软得像水,“我找东国的绣娘做的,按照当年画舫上看到的样式。她说,穿红嫁衣的姑娘,都能嫁给心上人。”


    良鸩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良鹊的脸,此刻却被红嫁衣衬得有了骨濯的锋芒。她想起271次轮回里的无数张脸:工厂里染血的脸,标本店里带笑的脸,画舫上叼着樱桃的脸,牢房里苍白的脸……最终都定格在眼前这张,穿着红嫁衣的、混合了所有过往的脸。


    “别装了,骨濯。”良鸩往前走了两步,短刀在袖中泛着冷光,“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没把戏了。”骨濯笑了,左边嘴角的梨涡盛着红烛的光,“良鸩,你看这标本店,我收拾过了。”


    良鸩这才发现,那些常年摆在柜台上的骨头标本都不见了,换成了东国的折扇和桃花标本。墙上挂着幅未完成的画,画的是画舫夜雨,一个穿粉纱裙的女子在船头弹箜篌,旁边站着个穿青衣的人,背影像极了她。


    “阿七和张猛的衣冠冢,我迁去了东国海边。”骨濯的声音很平,像在说别人的事,“张猛的妹妹,我替他寄完了最后一笔钱,告诉她‘你哥去看海了,让你好好活着’。”


    “我在X机关的那些标本,都烧了。藏起来的钱,捐给了东国的孤儿院,以桃衣的名字。”她顿了顿,抬起眼,眼底的红像淬了血,“我能做的,都做了。”


    良鸩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些事,原来她都记得,记得那么清楚。


    “你做这些,是想求我原谅?”良鸩的声音冷得像冰,“原谅你杀了阿七和张猛?原谅你骗了我272次?原谅你害死良鹊?”


    “不。”骨濯摇头,红嫁衣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像朵盛开的罂粟,“我不求原谅。我只求你……成全我最后一个愿望。”


    她走到良鸩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发间的桃花香。骨濯抬手,指尖轻轻抚过良鸩的眉峰,动作温柔得像在描摹一件稀世珍宝——用的是良鹊的指尖,带着良鹊的温度,却有着骨濯独有的、带着伤痕的熟悉。


    “我真的想做桃衣啊。”骨濯的声音发颤,眼里的红烛倒影碎成了泪,“在画舫上,喂你吃樱桃,给你跳舞,听你说‘青衡’这个名字。那时候我以为,只要我忍住不说谎,不碰骨链,就能一直做桃衣。”


    “可是我做不到。”她的指尖滑到良鸩的唇上,轻轻按压着,“我是骨濯,是X机关的实验体,是杀了阿七和张猛的凶手,是骗了你272次的骗子。我骨子里的血是冷的,手里的骨链是用来杀人的,我配不上桃衣这个名字,配不上……”


    她的声音忽然哽咽,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配不上你。”


    良鸩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你知道就好”,却发现喉咙像被棉花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骨濯眼里的泪,那是272次轮回里,她第一次见骨濯掉泪——不是演戏,是真的疼,像被生生剜了心。


    “良鸩,”骨濯忽然抓住她握刀的手,将短刀从她袖中抽出来,抵在自己的心口,“杀了我。”


    良鸩猛地想抽回手,却被她握得死死的。骨濯的力气大得惊人,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用这把刀,像当年在工厂,我算计你那样;像在牢房,你让我赎罪那样;像在画舫,我跳最后一舞那样——杀了我。”骨濯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带着花香和血腥味,“用良鹊的脸,杀了骨濯。”


    “这样,你就不欠良鹊了;这样,阿七和张猛的仇就报了;这样,271次轮回的债,就清了。”


    良鸩看着短刀的刀尖抵在红嫁衣上,那里有颗金线绣的桃花,被刀尖戳得变了形。她想起良鹊死在她怀里的样子,想起阿七最后望向她的眼神,想起张猛没寄完的钱,想起271次轮回里的血和泪——这些都是骨濯欠她的。


    可她看着骨濯的眼睛,那双属于良鹊的、本该干净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271次轮回的疲惫和哀求。她忽然想起在标本店的雨夜,骨濯撑着伞走进来,对她说“借个地方避雨”;想起画舫上,桃衣的纱衣缠住她的衣襟,笑着说“藏的是给青衡的糖”;想起牢房里,骨濯摸着阿七的笔记,机械心脏发出嗡鸣……


    这些画面像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她的恨。


    “你说过,你想做桃衣。”良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穿红嫁衣的桃衣,该嫁给心上人,不是死在刀下。”


    “可我不是桃衣啊。”骨濯笑了,泪却掉得更凶,“我是骨濯,是你的仇人。仇人就该有仇人的死法——死在你手里,是我最好的结局。”


    她推着良鸩的手,让短刀又往前送了半寸,红嫁衣被刺破,渗出一点血,像朵绽开的红梅。


    “动手吧,良鸩。”骨濯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悄悄话,“就当……送桃衣最后一程。”


    良鸩看着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红烛下投下浅影,像只终于累极了的蝶。她想起272次轮回里的无数次对视,每一次都带着算计和伤害,只有这一次,是真的告别。


    “骨濯……”她低唤着这个名字,像在唤醒沉睡的过往。


    骨濯没睁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像在回应她的呼唤。


    良鸩深吸一口气,握着刀的手猛地用力。


    “噗嗤——”


    短刀没入心口的声音很轻,像咬碎了一颗樱桃。


    骨濯的身体猛地一颤,睁开眼,看着良鸩,眼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温柔。她抬手,最后一次抚过良鸩的脸,指尖的温度渐渐变冷。


    “良鸩……”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风中残烛,“做桃衣……”


    手重重地垂落,落在红嫁衣上,再也不动了。


    红烛“啪”地爆了个灯花,灭了。


    标本店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风,呜咽着穿过巷口,像在为这场跨越271次轮回的爱恨,唱最后的挽歌。


    良鸩抽出刀,血溅在她的脸上,滚烫的。她看着骨濯躺在地上,红嫁衣被血浸透,像朵烧尽的花。


    她做到了。


    杀了骨濯,为良鹊报仇,为阿七和张猛报仇,终结了271次的轮回。


    可心口的位置,却被硬生生剜走了一块,风灌进去,疼得她几乎跪下。


    她走到柜台前,拿起那幅未完成的画。画舫夜雨,粉衣女子,青衣背影——原来骨濯早就画好了结局。


    画的角落,用极小的字写着一行东国文字,良鸩认得,是“桃衣”。


    原来她真的想做桃衣。


    想做那个在画舫上,只对她笑,只对她好,没杀过人,没骗过谁的桃衣。


    良鸩抱着画,缓缓蹲下身,看着地上的红嫁衣,忽然笑了,笑得眼泪混着血一起往下淌。


    终局了。


    在标本店,在红嫁衣的余温里,在她亲手刺出的伤口里。


    她赢了所有的仇,却输掉了唯一的牵挂。


    窗外的天快亮了,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在骨濯的脸上,映出良鹊那张干净的、带着笑意的脸。


    良鸩知道,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在梦里见到骨濯了。


    271次轮回的纠缠,终于在这一刀里,彻底了结。


    只是这结局,太疼了。


    疼得像271次轮回里的所有伤口,一起裂开,再也无法愈合。


    标本店的风铃又响了,叮当作脆响,像东国画舫上那串被雨打湿的银铃。良鸩正低头用镊子调整一具蝶骨的角度,听见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抬起头时,嘴角习惯性地牵起一抹浅淡的笑。


    “你好,”她说,声音比在灰雀时柔和了三分,带着点雨夜浸润过的温吞,“我是店主青衡。”


    客人指着玻璃柜里的鹰骨标本,她便耐心讲解,指尖划过鹰的喙部,“这里的弧度很特别,能轻易啄开猎物的颅骨”——这话骨濯也说过,在她装失忆的那段日子,坐在柜台后,拿着同样的鹰骨,眼里带着假装的迷茫。


    客人走后,店里又恢复了安静。良鸩放下镊子,从抽屉里拿出那份签好字的辞呈,边角已经被摩挲得发皱。灰雀的新总部建得宏伟,可她现在只爱待在这方寸之间,闻着旧木头的味道。


    她走到墙角,那里摆着个新做的标本——是块狐跖骨,被精心固定在紫檀木底座上,旁边刻着极小的字:“青衡”。


    如你所愿,骨濯。


    良鸩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块骨头,凉得像她最后躺在红嫁衣里的体温。


    她真的成了青衡。成了那个在东国画舫上,被桃衣的粉纱缠住衣襟,会脸红,会问“我们认识吗”的青衡。


    风从巷口灌进来,掀起柜台上的一张纸,是她刚写的价目表,字迹凌厉,像用刀刻的——和骨濯留在铭牌上的“骨濯”二字,有着惊人的相似。


    良鸩忽然笑了,笑声撞在玻璃罐上,碎成细小的回音。


    原来最后一步,你也算计好了。


    她想起骨濯死在红嫁衣里的模样,想起那把被她亲手刺入心口的短刀,想起自己当时撕心裂肺的恨意和……藏在恨意底下,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


    骨濯太懂她了。


    懂她恨极了被欺骗,便用最坦诚的方式走向死亡;懂她习惯了用仇恨武装自己,便用“失去”这剂药,逼她露出柔软的内里;懂她这辈子都在寻找一个归宿,便把这标本店,变成了困住她的、最温柔的牢笼。


    只有你死了,我才会觉得自己真的失去了。


    良鸩走到后院,老槐树下的土还很新。她埋了骨濯,埋了良鹊,埋了那半块干硬的桂花糕,还有那枚刻着“鹊”字的长命锁。


    “你看,”她对着空荡的槐树低语,像在对骨濯说话,“我帮你守着这店,守着你的骨头,守着你没画完的画舫夜雨图。”


    守着你用271次轮回和一条命,给我下的最后一个套。


    风铃又响了,这次像极了骨濯在画舫上跳舞时,银饰碰撞的声音。良鸩转过身,看见阳光透过木窗,照在那具新做的狐跖骨标本上。


    她终究是被骨濯拴住了。


    不是用骨链,不是用轮回,是用一场彻头彻尾的死亡,和一份让她恨不起来、也忘不掉的牵挂。


    良鸩走回店里,重新拿起镊子,继续调整那具蝶骨的角度。阳光漫过她的侧脸,在柜台投下长长的影,和记忆里某个雨天,骨濯坐在对面看她认骨的样子,渐渐重叠。


    “青衡……”她低声念着自己的新名字,舌尖尝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甜,像东国的樱桃,像城南的桂花糕,像骨濯最后留在她唇上的、带着血腥味的温柔。


    原来这就是你要的结局。


    让我守着你的店,活成你的样子,在每一个雨水弥漫的清晨,想起你271次的笑与泪,直到被岁月磨成另一具标本,和你的骨头,永远待在一起。


    风铃还在响,是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