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作品:《骨事

    六


    骨濯从床垫上抬起头,视线越过床沿落在良鸩身上。她刚调整好睡姿,红黑蕾丝衬裙的边角从作战服下摆露出来,蹭过床单,带起一点细微的声响。良鸩正站在落地窗前,手里捏着一叠文件,指尖在纸页上快速翻动,侧脸在窗外积雪的反光里显得格外冷硬。


    “我睡你的休息室,那你呢?”骨濯的声音很平,像在问“文件整理完了吗”,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她看着良鸩把文件放在窗台,又从风衣内袋摸出个微型通讯器,指尖在上面飞快敲击,屏幕的蓝光映在她眼下的青黑上——那是连轴转了几天的痕迹。


    良鸩头也没回,通讯器的按键声清脆短促,像在给某个指令收尾。“我睡办公室。”她的声音透过通讯器的电流声传过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三份报告没签,监察部的视频会议定在凌晨三点。”


    骨濯“哦”了一声,重新躺下,枕着手臂看向天花板。休息室的灯是感应式的,她一动,光线就暗了些,刚好能看见良鸩弯腰整理文件的背影——文件堆得很高,几乎遮住了她半个身子,风衣的后领因为动作而绷紧,露出一点脊椎的弧度,像拉满的弓弦。


    她没再说什么。良鸩的工作状态她见过,在标本店时,她就常抱着加密通讯器坐到后半夜,咖啡杯空了又满,烟灰缸里堆着烟蒂。只是没想到在总部,她会忙成这样。


    但这与她无关。骨濯闭上眼,开始盘算明天医疗部评估的注意事项——该说多少,该瞒多少,如何让他们觉得自己的异能“可控但有价值”,这些才是值得费心的事。


    良鸩处理完通讯器,转身时看见骨濯已经闭上了眼,呼吸平稳得像睡着了。她走过去,替她掖了掖被角,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颈侧的银链,链坠冰凉,硌着那片青灰印记。


    骨濯没动,眼皮却轻轻颤了一下。她没睡着,只是懒得睁眼——良鸩的动作很轻,不像有恶意,没必要戒备。


    “医疗部的人有点死板,问话别太冲。”良鸩的声音放低了些,像怕惊扰她,又像在交代任务,“他们要测你的异能阈值,忍着点,别失控。”


    “知道。”骨濯的声音从枕头里传出来,闷闷的,“失控了对我没好处。”


    良鸩点点头,拿起窗台上的文件转身要走。手刚碰到门把手,身后忽然传来骨濯的声音,依旧是那种平铺直叙的调子:“办公室……有地方躺吗?”


    良鸩顿了顿,回头看她。骨濯还维持着闭眼的姿势,侧脸埋在枕头里,看不真切表情。“有张折叠床。”


    这次骨濯只是“嗯”了一声,再没动静。


    良鸩推开门,走廊的冷光涌进来,又被她随手带上的门切断。休息室重新陷入昏暗,骨濯缓缓睁开眼,看着门板的方向。


    办公室的折叠床……大概不如这张软。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骨濯翻了个身,背对着门。良鸩的工作是她的事,她的休息是自己的事,两者互不干涉,符合利益最大化的原则。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冷白的光带。骨濯闭上眼,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键盘声——是良鸩在办公室处理文件。


    声音很轻,却像某种背景音,让这陌生的休息室,莫名多了点熟悉的味道。


    像在标本店的深夜,她处理骨骼,良鸩擦枪,各自忙碌,却又共享同一片寂静。


    骨濯把脸往枕头里埋了埋,将这点莫名的念头压下去。


    睡吧。


    她对自己说。


    明天还有评估要应付。


    至于良鸩在办公室睡得好不好——


    不重要。


    灰雀总部的休息室里,晨光透过落地窗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暖黄的光带。骨濯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床沿,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正盘在她的手腕上,鳞片在光线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时不时吐吐分叉的信子,蹭着她的手腕。


    良鸩刚结束凌晨的视频会议,端着杯黑咖啡走进来,视线落在那蛇身上时顿了顿。她靠在门框上,指尖摩挲着滚烫的杯壁,语气随意得像在说天气:“你喜欢养蛇?”


    骨濯正用指尖轻轻点着蛇头,动作轻柔得不像平时那个能面不改色捏碎鸟骨的人。“嗯。”她应了一声,指尖划过蛇颈,那蛇温顺地蜷了蜷,“它叫芝麻糊。”


    这名字带着点莫名的软糯,和蛇的黑亮外形反差极大。良鸩挑了挑眉,走到她身边坐下,咖啡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看你跟它形影不离。”她瞥了眼骨濯作战服口袋里露出的小布包——那是装蛇的地方,从标本店到总部,骨濯一直带着,“上次在茶会,你还把它藏在袖子里。”


    骨濯低头看着腕上的芝麻糊,蛇信子扫过她的指尖,凉凉的。她忽然抬眼,看向良鸩,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带着点她惯有的、模拟出来的嘲讽:“你跟一条蛇吃什么醋?”


    良鸩喝了口咖啡,苦味在舌尖散开。她没否认,也没承认,只是用下巴指了指那蛇:“它有什么用?比你的异能还厉害?”


    “比你的下属听话。”骨濯指尖轻点蛇尾,芝麻糊立刻顺着她的手臂爬上去,盘在她的肩膀上,脑袋贴着她的颈侧,像条活的黑色围巾,“我遇到不怀好意的客人,它比你的枪还能唬人。”


    她顿了顿,眼神清明得像在列清单:“最重要的是,它不会问我‘为什么杀良鸩’,省心。”


    良鸩握着咖啡杯的手指紧了紧,杯壁的热度烫得指尖发麻。她看着骨濯肩膀上的芝麻糊,蛇眼圆溜溜的,正盯着她手里的咖啡杯,倒真有几分“听话”的样子。


    “确实省心。”良鸩低笑一声,将咖啡杯放在床头柜上,“至少它不会半夜想拧断我的脖子。”


    骨濯没接话,只是抬手,让芝麻糊顺着手臂爬回掌心,轻轻拢起手指盖住它。蛇在她掌心不安分地动了动,她却捏得很稳,力道刚好不会捏伤,又能让它无法挣脱——像在练习控制某种力量。


    晨光爬上她的侧脸,颈侧的银链闪了闪,遮住了那片青灰印记。良鸩忽然觉得,骨濯对这条蛇的“在意”,或许和她对手里的枪、对那些骨骼标本没什么不同——都是工具,是能让她更省力活下去的物件。


    这样也好。


    良鸩站起身,整理了下作战服的褶皱。“医疗部的人十分钟后到。”她提醒道,视线扫过骨濯掌心的蛇,“把你的‘芝麻糊’藏好,他们怕这个。”


    骨濯“嗯”了一声,将芝麻糊塞进外套内侧的口袋,芝麻糊露出个小小的蛇头,正往外探着。她站起身,拍了拍地毯上的灰,看向良鸩时,眼神里没了刚才的嘲讽,只剩一片平静:“走吧。”


    良鸩走在前面,听着身后骨濯的脚步声,忽然想起刚才那蛇贴在她颈侧的样子——温顺,却带着随时能咬下去的尖牙。


    像极了身边这个人。


    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没回头。


    也好。


    灰雀总部的走廊铺着吸音地毯,脚步声被吸得很轻。骨濯走在良鸩身后,身上那件黑色蕾丝吊带红裙的裙摆扫过地毯,像团流动的火焰,外面松松垮垮地披着良鸩的黑色风衣——衣摆长过裙摆,红裙与风衣的冷硬格格不入。


    她的风衣口袋鼓鼓囊囊的,芝麻糊的小脑袋正从口袋边缘探出来,黑亮的鳞片蹭着风衣内侧的布料,吐着分叉的信子,模样确实乖巧,圆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像颗会动的黑曜石。


    “灰雀这种地方……”骨濯忽然开口,声音被风衣领口拢着,带着点慵懒的调子,“天天杀人见血的……你们医疗部的人还怕蛇?”


    她抬手从口袋里捻起芝麻糊的尾巴尖,蛇温顺地蜷了蜷,脑袋往她掌心蹭了蹭。“它长得也不凶啊……”骨濯用指腹轻轻挠着蛇头,动作温柔得不像平时那个能徒手捏碎股骨的人,“多可爱。”


    良鸩侧头瞥了眼那蛇,确实没什么攻击性的样子,小得能盘在骨濯的手腕上,鳞片油亮,不像野生蛇类那般狰狞。但她没接话,只是加快了脚步,医疗部的玻璃门已经在前方闪着冷光。


    “还有,纠正一下。”骨濯忽然凑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恶作剧般的笑意,“它也许会拧断你的脖子。”


    她指尖轻点芝麻糊的七寸,蛇像是听懂了,忽然绷直身体,小小的身体在她掌心摆出绞缠的姿态,虽然力道微弱,却能看出本能的凶狠。“或许你听过……‘绞杀’?”骨濯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说完还低头,在芝麻糊冰凉的头顶轻轻碰了下,像个真正宠溺宠物的主人。


    良鸩的脚步顿了顿,看着她亲蛇的动作,喉间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玻璃门倒映出两人的影子,骨濯披着她的风衣,怀里揣着蛇,红裙与黑风衣纠缠在一起,像幅荒诞的画。


    “你跟她是妻妻,还是跟我是?”良鸩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没什么情绪,却带着点被搅乱心绪的滞涩。


    骨濯直起身,挑眉看她,眼底的笑意像揉碎的星光,却没什么温度。“跟她是真心妻妻,跟你是表面妻妻。”她伸手,指尖划过良鸩风衣的纽扣,动作带着刻意的亲昵,“你怎么老问这种无聊的问题?难道是——在意我?”


    最后三个字被她拖得长长的,像根羽毛,轻轻搔过良鸩紧绷的神经。


    良鸩的下颌线紧了紧,避开她的手,转身推开医疗部的门,语气硬邦邦的:“……把我的衣服还我。”


    “不还。”骨濯跟进去,顺手将风衣的扣子扣了两颗,刚好能护住口袋里的芝麻糊,“芝麻糊很喜欢你的口袋。”


    她说着,还拍了拍口袋,芝麻糊在里面动了动,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医疗部的医生们果然纷纷侧目,有个戴口罩的护士甚至往后缩了缩,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忌惮。


    良鸩没再坚持,只是朝为首的医生抬了抬下巴:“开始吧。”


    骨濯坐在检查台上,良鸩的风衣下摆垂下来,遮住了红裙的蕾丝边。她从口袋里摸出芝麻糊,让它盘在自己肩头,蛇头贴着她的颈侧,刚好挡住那片青灰印记。


    “别吓到医生。”良鸩站在旁边,看着那蛇吐信子,语气里带着点警告。


    骨濯没理她,只是低头对芝麻糊轻声说:“乖,别乱动,不然他们要给你打针了。”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仿佛刚才说“绞杀”的人不是她。


    良鸩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骨濯对这条蛇的“真心”,或许比对她的“表面”要省心得多——至少蛇不会半夜想杀她,不会用“在意我”这种话来试探她,更不会披着她的风衣,把她的耐心搅得一团乱。


    但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医生给骨濯戴上异能监测手环。手环亮起蓝光时,芝麻糊忽然对着光吐了吐信子,骨濯笑着挠了挠它的下巴,红裙的蕾丝在蓝光里泛着细碎的光。


    良鸩移开视线,落在医疗部的玻璃墙上。外面的积雪还没化,白得晃眼。


    她忽然觉得,骨濯说得对——这种问题确实无聊。


    她和骨濯之间,从来只有“表面”,哪来的“真心”?


    至于那件被占去的风衣……


    良鸩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空荡的袖口,罢了。


    反正,比不过一条蛇的话——


    也没什么损失。


    医疗部的蓝光在骨濯肩头流动,芝麻糊盘在她颈侧,蛇信子轻轻扫过她的耳垂,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眯起眼。她听见良鸩的话,忽然低笑一声,指尖挠了挠蛇的七寸,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这么说起来,你是第三者哦。”


    话音刚落,她又低头,在芝麻糊油亮的头顶印下一个轻吻,动作自然得像在整理衣襟。蛇温顺地蜷了蜷,脑袋往她锁骨窝里蹭了蹭,像在回应。


    良鸩站在旁边,看着那一幕,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医疗部的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衬得空气格外安静。她盯着骨濯颈侧蛇与皮肤相贴的地方,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沉了些:“你喜欢一条蛇都不喜欢我?”


    这话问得有点突兀,连良鸩自己都愣了愣。她本该觉得这种问题幼稚,像没断奶的孩子在争宠,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骨濯抬起眼,蓝光落在她眼底,没有丝毫波澜,像结了冰的湖面。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我本来就算不上正常意义上的人,我指心理上。”


    她指尖划过芝麻糊的鳞片,动作缓慢而专注,像在研究一件标本。“别人哭,我学哭;别人笑,我学笑。但我没有心疼,没有喜欢,没有温度。”她顿了顿,低头看了看颈侧的小蛇,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点近似“认同”的东西,“她跟我一样。她不会期待我笑,不会在意我有没有温度,她只需要我给她一口吃的,一个暖和的口袋——我们很合拍。”


    良鸩没说话。仪器的“滴滴”声在耳边放大,像在敲打着什么。她看着骨濯平静的脸,忽然觉得骨濯说的是实话。那些模拟出来的温柔,那些刻意装出的心疼,确实像一层薄冰,一敲就碎。而这条蛇,或许才是唯一能让她卸下所有伪装的存在——因为不需要伪装。


    “……”良鸩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


    骨濯似乎没在意她的沉默,只是轻轻拨了拨芝麻糊的尾巴,让它往自己怀里缩了缩。“你出去吧。”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淡,像在打发一个碍事的物件,“她陪我就好了,检查的时候有人在,我容易分神。”


    良鸩看着她,骨濯的侧脸在蓝光里显得格外冷白,红裙的蕾丝边被风衣盖住,只露出一小截,像凝固的血。她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门口。手碰到门把手时,听见身后传来骨濯低低的声音,像是在对蛇说话,又像在对自己说:


    “还是你好,不会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她。”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里面的蓝光和蛇的窸窣声。良鸩站在走廊里,医疗部的冷气顺着门缝渗出来,吹得她指尖发凉。她忽然想起骨濯颈侧的青灰印记,想起她刚才说“没有温度”时的平静。


    原来不是装的。


    良鸩靠在墙上,闭上眼。医疗部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和她身上的硝烟味混在一起,有点刺鼻。


    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句“你喜欢一条蛇都不喜欢我”,确实够无聊的。


    毕竟,对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来说,“喜欢”本就是个多余的词。


    就像骨濯说的,她和那条蛇,才是同类。


    而自己,确实像个第三者。


    良鸩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走廊的灯忽明忽暗,映得她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像个被遗弃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