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抉择

作品:《太傅,朕的大昭,永不谢幕!

    青瓷小碟里,那块雪白的藕粉桂花糕安静地卧着,金黄的桂花碎如同撒落的星辰。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瓷边,那点凉意却像火星,瞬间点燃了心底翻涌的酸涩与暖流。我慌忙低下头,用力眨掉眼中氤氲的水汽,手指微颤着拈起那块小小的糕点。清甜的香气钻入鼻腔,带着一丝藕粉特有的温润,仿佛能抚平所有褶皱的心绪。入口是意料之中的绵软清甜,桂花的芬芳在舌尖化开,奇异地中和了喉头那股堵着的哽咽感。


    麟德殿的喧嚣,丝竹的欢闹,似乎被这小小的糕点隔开了一层。我小口地、珍惜地吃着,不敢抬头,只感觉肩头被孟老师轻拍过的地方,残留的温热像一枚小小的烙印,持续散发着安稳的力量。


    眼角余光瞥见孟逸云已回到座位。她坐姿依旧沉静,藕荷青碧的襦裙在宫灯光晕下流淌着柔和的光。她没有再看我,只是端起面前一盏清茶,浅浅啜饮,目光温和地落在殿中。江敏凑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她唇角微弯,侧头回应,脸上是那种熟悉的、带着点无奈又纵容的笑意。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冷水”与“桂花糕”,不过是宴会中一段寻常的插曲。


    “陛下!” 太子谢永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打破了主位短暂的沉寂。他端着酒杯,脸上努力维持着恭敬,眼神却忍不住瞟向我面前那块已被吃掉大半的桂花糕,又飞快地扫了一眼远处安静喝茶的孟逸云,显然还没从刚才那颠覆性的“太傅抚龙袍”一幕中完全回神。


    “这…这麟德殿虽好,但终究拘束了些。儿臣斗胆,见殿外月色正好,猎场清风徐徐,不如移步苑中,赏月散心,也…也醒醒酒意?”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飞快,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咽下最后一口清甜的糕点,舌尖还残留着桂花的余香。胃里那点因酒气和油腻带来的不适感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妥帖。心头的狂喜与羞窘也沉淀下来,像被清风拂过的湖面,虽然涟漪未平,却已不再汹涌。谢永珑的提议来得正是时候。这满殿的金碧辉煌、山呼万岁,此刻只让我觉得喧嚣而疲惫。我需要空旷,需要清风,需要……那沉静目光的无声指引。


    “准。” 我放下青瓷小碟,声音已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沉稳,但少了那份刻意为之的帝王腔调。


    “移驾——御苑!” 太子立刻扬声,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


    人群开始有序地移动,气氛从刚才的凝滞中复苏,重新变得轻松起来。皇子公主们低声谈笑,大臣们三三两两结伴。我起身,明黄的龙袍在灯火下依旧耀眼,但步履间已不再有那份被架起的沉重。走下主位的台阶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贵宾席。


    孟逸云和江敏也站了起来。江敏正兴致勃勃地拉着孟逸云的手臂,指着殿外隐约可见的月色说着什么。孟逸云含笑听着,目光却似有感应般抬起,穿过移动的人群,再次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清澈依旧,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的温和。她对我微微颔首,唇角那抹安抚的、鼓励的弧度依旧清晰。没有言语,但那轻轻一点头,仿佛已说了千言万语:去吧,去吹吹风,醒醒神。


    一股暖流再次涌上心头。我收回目光,在太子和几位皇子的小心簇拥下,率先走出麟德殿那高大的朱漆木门。


    园林的夜,是另一个世界。


    白日里马蹄翻腾的烟尘早已落定,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夜露的清新,混合着泥土的微腥和远处马厩传来的淡淡干草气息,清冽得直透肺腑。巨大的仿唐式建筑群在身后灯火通明,而眼前,是开阔的猎场。月光如练,银辉遍洒,将连绵起伏的草地、稀疏的林木轮廓温柔地勾勒出来,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朦胧而静谧的纱幕之下。远处的马球场只余下模糊的轮廓,白日里那个墨迹淋漓的巨大黑勾,隐没在夜色里。


    晚风带着沁人的凉意,吹拂在脸上,也吹散了最后一丝酒气带来的微醺。龙袍宽大的袖摆和衣袂被风鼓起,猎猎作响,竟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卸下重负般的自由感。身后,是昭朝的臣子们刻意压低却依旧难掩兴奋的交谈声,以及侍从们提着灯笼引路的脚步声。


    我深吸一口气,清冷的空气涌入胸腔,带来一种洗涤般的通透。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只想离那喧嚣更远些,离这片空旷的、属于自然的宁静更近些。太子和几位皇子识趣地放慢了脚步,只在不远处跟着,留下我和这片月色笼罩的猎场。


    月光下,草地并非一马平川。白日里人马奔腾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深深浅浅的马蹄印杂乱地印在松软的泥土上,像一幅巨大的、抽象的拓印。有的蹄印深陷,边缘泥土翻卷,显示出骏马发力冲刺时的狂猛;有的蹄印则轻浅交错,拖曳出长长的轨迹,那是转向或追逐时留下的印记;还有一些地方,蹄印密集地重叠、碾压,形成小范围的洼陷和泥泞,那是激烈缠斗、争夺的战场。


    我沿着一条由浅及深的蹄印轨迹慢慢走着。月光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脚下是泥土松软的触感,鼻尖是草木清冽的气息。白日里马球场上的疾驰、挥杆、碰撞,与此刻脚下这些沉默的印记重叠起来。每一次加速,每一次转向,每一次奋力的争夺,都化作了这月光下凝固的线条和凹陷。汗水、心跳、胜利的狂喜、失利的懊恼……所有的激烈,最终都归于这片土地无声的记录。


    “这些蹄印,像不像史书上的字?”


    一个温和的声音,带着熟悉的笑意,如同融入夜风般,自身后轻轻响起。


    我猛地转身。


    孟逸云不知何时已悄然走到了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月光如水,温柔地流淌在她藕荷青碧的襦裙上,泛着柔和的银辉。她没有戴任何首饰,乌发简单地绾着,几缕发丝被夜风拂起,贴在光洁的颊边。她双手随意地交叠在身前,姿态放松而沉静,脸上带着一种月下观景般的闲适与温柔。江敏没有跟来,远处只有几个模糊的身影在月光下移动。


    “孟老师…” 我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对我笑了笑,没有纠正称呼,缓步走上前,与我并肩而立。目光投向脚下这片布满蹄印的土地。


    “深的是冲锋陷阵,浅的是迂回试探,乱的是缠斗不休,平缓的是休养生息…” 她轻声说着,声音如同月光下的溪流,潺潺而温润。她微微弯下腰,伸出指尖,轻轻拂过一道边缘被踩得支离破碎的深坑边缘,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你看这里,泥土都翻卷起了,当时争夺得多激烈啊。” 她抬起头,月光映亮她的眼眸,清澈的眼底带着一丝悠远的思绪,如同望进了历史的烟尘,“史书上的那些战役,那些王朝的兴衰更替,那些君臣的博弈进退,剥去华丽的辞藻和冰冷的纪年,留下来的,不也就是人心留下的这些‘印记’么?”


    她的指尖离开泥土,带起一点微凉的湿润。她直起身,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脸上。


    “或深或浅,或乱或平。有的清晰如昨,有的早已被风雨抹平。”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但重要的是,每一个印记落下时,那个执笔的人——或者说是那个执缰策马的人——他的心里,是清醒的,是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为何而行的。”


    晚风吹动她鬓边的发丝。她的话,如同这月色,清泠泠地洒落心田。没有说教,没有训诫,只有一种温柔的、带着历史厚重感的点醒。脚下的蹄印,瞬间不再仅仅是白日的痕迹,而变成了历史长河中无数个瞬间的投影。


    我低头看着自己脚下那双精致的龙纹朝靴,正踩在一道深深的、象征着全力冲刺的蹄印旁。


    心口那点因“压线一中”而残留的、隐秘的沾沾自喜,在孟老师这月光下的低语中,如同被清泉涤荡,彻底消散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前路”的重量。一中,只是一个新的起点,一个新的猎场。未来,还有多少深浅不一的“蹄印”需要我去留下?我是否能始终保持那份清醒?


    “孟老师,”我抬起头,迎上她沉静温柔的目光,鼻梁上的眼镜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光,“我…我明白了。”


    她唇角的笑意加深,如同月光下悄然绽放的莲。她没有追问“明白”了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带着一种“你懂就好”的了然与欣慰。


    “走吧,”她自然地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指向猎场更深、更开阔的远方,月光在那里勾勒出林木更幽深的剪影,“前面有片小坡,看月亮的角度最好。”


    她的指尖在月光下泛着莹白的光泽。那指向远方的动作,自然而坚定。


    我毫不犹豫地跟上她的脚步。明黄的龙袍在月色下不再刺目,反而像融入这古老园林夜色的一部分。太子和皇子们远远地跟在后面,像沉默的剪影。脚下,深深浅浅的蹄印依旧蔓延,如同无声的指引。


    月光如银,清风徐来。孟逸云走在我身侧,藕荷青碧的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摇曳,像夜色中流动的溪水。她的存在本身,就如同这片月光下的猎场,沉静、辽阔,带着抚平一切喧嚣的力量,无声地告诉我:路还长,蹄印要一步步、清醒地踏下去。


    身后,麟德殿辉煌的灯火渐渐隐没在林木之后。前方,月光照亮的小坡,安静地等待着我们。


    月光下的猎场小坡,视野极好。银辉无遮无拦地倾泻下来,将脚下的草地、远处的林梢、以及更远方城市模糊的灯火轮廓都笼罩在一片朦胧而静谧的清辉里。夜风比平地更劲些,吹得龙袍的衣袂猎猎作响,也吹得人头脑异常清醒。孟逸云站在我身侧稍前一点的位置,藕荷青碧的襦裙被月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她望着远处,侧脸沉静,仿佛融入了这片古老的月色。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风声在耳畔低语。


    回到灯火通明的麟德殿,殿内的喧嚣已近尾声。酒意微醺的朝臣们脸上带着满足的疲惫,丝竹声也换成了舒缓的调子。太子谢永珑适时地上前,躬身道:“父皇,夜色已深,宫门落钥多有不便。儿臣斗胆,请父皇下旨,允诸位皇弟皇妹、臣工侍卫,今夜留宿宫中苑囿,也好…也好叙叙旧情,共沐天恩?” 他言辞恳切,目光扫过那些显然意犹未尽的皇子公主们。


    留宿?在这座仿唐的园林宫殿里?这个提议瞬间点燃了少年们眼中刚刚平息的兴奋火苗。雍王谢永玦、宁王谢永珂等人立刻眼巴巴地望过来,连几位公主眼中也流露出期待。这远离城市喧嚣、如同穿越时空的夜晚,对他们而言,无疑是昭朝最后的、最盛大的狂欢。


    看着那一张张年轻而热切的脸庞,看着这灯火辉煌、承载了无数欢笑与朝仪的仿古殿宇,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不舍与放纵的情绪悄然升起。这是洪观四年的最后一夜了。中考结束,录取在即,这座建立在课桌与试卷之上的小小王朝,这身象征着中二幻想的明黄龙袍,终将在不久的未来,被现实的高中校服所取代。


    “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释然。


    “谢陛下——!” 欢呼声瞬间爆发,比任何一次朝贺都更响亮、更真挚。疲惫一扫而空,少年们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仿佛这留宿的恩典,是比金榜题名更值得庆贺的盛事。侍从们立刻领命,穿梭忙碌起来,引导着兴奋的王公大臣们前往早已安排好的、分布在园林各处仿唐建筑中的厢房歇息。


    我来到园林深处,一座最为幽静雅致的院落。主屋仿照唐风,木格窗棂,青瓦飞檐,推开雕花木门,内里陈设古朴而不失舒适。巨大的紫檀木床榻铺着柔软的锦被,书案上甚至摆放着


    一台连接着网络的笔记本电脑——这是孟老师特意嘱咐管家准备的,显然是为了方便查询至关重要的中考录取信息。


    卸下那身沉重的明黄龙袍,换上轻软的丝质寝衣,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的重担。镜子里,只余下一个穿着睡衣、戴着眼镜、眼神里带着点茫然的十五岁少女。谢忆辰。不是什么洪观皇帝。窗外,园林的夜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夏虫的唧鸣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远处厢房里传来的、被夜色过滤后显得格外遥远的少年们的嬉闹声。那嬉闹声,像是昭朝最后的余音。


    坐在书案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照亮脸庞。登录系统,输入准考证号。鼠标箭头悬停在那个决定命运的“志愿填报”按钮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


    一中?还是…三中?


    一中的名字闪烁着顶尖学府的光芒,代表着更高的平台、更激烈的竞争、更广阔的未来。那是无数考生梦寐以求的殿堂。指尖冰凉,几乎要不受控制地点下去。


    就在这心神激荡、难以决断的寂静时刻,房门被轻轻叩响了。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熟悉的、温和的节奏感。


    心猛地一跳。这个时间,这种敲门的方式…


    “请进。” 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门被无声地推开。


    孟逸云站在门口。她没有再穿那身华丽的襦裙,而是换上了一身米白色的亚麻家居长裙,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脸上带着沐浴后的清新红润,整个人笼罩在门外廊下灯笼的暖光里,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居家的温柔气息。她手里端着一个青瓷小碗,碗口氤氲着袅袅的热气。


    “还没睡?” 她走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声音放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这院落的宁静。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我面前亮着的电脑屏幕上,看到了那个悬停的“志愿填报”页面。


    “孟老师…” 我下意识地想站起来。


    “坐着就好。” 她几步走到书案旁,将手中的小碗轻轻放在桌角。一股清甜温润的莲子羹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带着安神的暖意。她拉过旁边一张同样古式的圈椅,在我侧对面坐下,动作自然得像是在自己家中。


    “看你这架势,是在做人生重大抉择?” 她微微倾身,目光温和地落在屏幕上,唇角带着了然的笑意,没有半分责备或催促的意思。暖黄的灯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卸去了所有教师的威严,只剩下纯粹的、长辈般的关切。


    “嗯…” 我低低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有点…拿不定主意。”


    孟逸云没有立刻接话。她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清澈而包容,


    仿佛能容纳下我所有的迷茫和不安。夜风从敞开的窗棂吹进来,带着草木的凉意,吹动了她颊边几缕柔软的发丝。


    “谢忆辰,” 她轻声开口,声音如同这夜风般轻柔,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老师想跟你说声谢谢。”


    “谢谢?” 我愕然抬头,不解地看着她。


    “谢谢你,让老师有机会做了一回‘唐朝太傅’。” 她笑了,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眼底流淌着温暖的光,“虽然这个皇帝有时候是莽撞了点,” 她眼中闪过办公室拔剑和马球场上得意忘形的画面,笑意加深,带着促狭,“但更多的时候,是让老师看到了…一种非常珍贵的东西。”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而柔和,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看到你在历史课上,因为一个冷僻的年号和同桌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看到你为了弄懂一个政治概念,追着老师问到办公室关门的样子;看到你在最后两个月,咬着牙死磕英语,连羽毛球都不打了,每天顶着一对黑眼圈来学校的样子…”


    她的声音很轻,很慢,每一个画面都描绘得清晰而温暖。


    “还有,看到你穿着这身龙袍,努力想装出威严,其实眼底全是孩子气的紧张和兴奋的样子;看到你在马球场上挥杆时,那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热爱和专注的样子…”


    她微微前倾,目光更加柔和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骄傲的肯定:


    “这些都让老师觉得,能成为你的老师,能参与你这三年,看着你一步步从那个莽撞的小丫头,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非常荣幸,也非常开心。”


    她的话语,像温热的泉水,缓缓注入心田。眼眶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那些被学业压力、被昭朝游戏掩盖的、平凡而真实的瞬间,在她温柔的低语中被重新擦亮,闪烁着温暖的光泽。


    “所以,” 孟逸云的声音更加轻柔,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无论你选择一中,还是选择三中,老师都支持你,也相信你。一中平台更高,挑战更大,能让你飞得更远;三中呢,是我们都熟悉的地方,有熟悉的老师,熟悉的环境,更有利于你平稳过渡,扬长避短。”


    她顿了顿,目光落回那个闪烁的志愿填报页面,语气变得格外认真而柔和:


    “但最重要的是,这是你自己的路。不是老师期望你走的路,也不是洪观皇帝应该走的路,而是谢忆辰——这个热爱历史、擅长马球、有点偏科但足够努力、也足够勇敢的小姑娘——我最好的课代表——她自己想要选择,并且愿意为之负责的路。”


    她抬起手,不是指点屏幕,而是极其自然地、轻轻地,拍了拍我放在书案上、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背。


    那触碰,温暖、干燥、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选择本身,就是历史的印记。”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又重得像一句箴言,“无论深浅,只要是你清醒地、坚定地踏下的那一步,就自有它的意义和价值。”


    说完,她收回手,站起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好了,老师不打扰你了。这碗莲子羹趁热喝了,安神的。别熬太晚,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她转身,米白色的身影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步履轻盈地走向门口,轻轻拉开房门,身影融入外面更深沉的夜色里,只留下满室清甜的莲子羹香气,和她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温暖与力量。


    房门合拢。


    房间里只剩下电脑屏幕的冷光和书案旁那碗氤氲着热气的莲子羹。


    我怔怔地坐着,耳边反复回响着她最后那句话:“选择本身,就是历史的印记…清醒地、坚定地踏下的那一步…”


    目光再次投向屏幕。那个悬停的箭头下,是冰冷的、代表着不同未来的选项。


    一中?更高的平台?更激烈的战场?陌生的环境?远离熟悉的一切,包括…孟老师那沉静的目光?


    三中?熟悉的校园?熟悉的办公室?熟悉的、带着温和笑意的历史老师?那个能一眼看穿我得意忘形,却又会在深夜端来一碗莲子羹的太傅?


    心口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不是权衡利弊,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


    孟老师温柔的话语,她眼中那份纯粹的骄傲和信任,她指尖留在手背上那温暖的触感…如同无数条坚韧的丝线,瞬间缠绕住心脏,指向一个清晰无比的方向。


    手指不再冰凉,不再犹豫。


    我移动鼠标,箭头落在第一志愿的空白栏上。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悲壮又无比坚定的力量,敲下键盘:


    三中。


    两个字,清晰地出现在屏幕最顶端的位置,如同一个不容置疑的宣告。


    那一夜,园林深处各个厢房的灯火,熄灭得都比往常要晚一些。太子谢永珑的房间,雍王谢永玦的房间,宁王谢永珂、齐王谢永玳、桓王谢永珙、平王谢永琉的房间,长女平阳公主谢宁琮、次女安然公主谢宁玑、三女昭琳公主谢宁玘、四女太真公主谢宁琏、五女常乐公主谢宁瑛的房间,皇后长孙颐、贵妃谭墨湘的房间……甚至那些穿着紫色、红色朝服的大臣们歇息的房间,以及侍从们暂居的偏房。


    每一扇透出灯光的窗户背后,都有一张年轻而认真的脸庞,映照着电脑或手机屏幕的光芒。


    鼠标点击,指尖敲击。没有人互相询问,没有人高声宣告。只有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夜色中悄然流淌。当最终确认提交的按钮被郑重按下,屏幕的光映亮他们脸上那如释重负又带着奇异满足的笑容时,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同一个方向——那座属于洪观皇帝的、此刻已熄灭了灯光的幽静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