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京清好久没有回忆起母亲了，在她二十四年的记忆里，母亲只存在十三年，便得癌症去世了。


    那年，京城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也带走了她。顾京清一滴眼泪没落，父亲也是，这一方面，他们父女真是一脉相承。


    她知道，她的父母是政治联姻，他们之间没有感情基础，两个陌生人却建立了最亲密的关系，打算过完冗长的一生。


    不过对于母亲的死，父亲应该是开心，这让他可以带着念念不忘的挚爱和宝贝儿子登门入室，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顾京清的母亲叫孟婉，是一个漂亮羸弱又冷漠的女人，她痴迷自己的作品，喜欢在画室独坐，拿起画笔，用天赋点缀作品，引起别人的赞扬和惊叹，她贪恋众人艳羡的目光，享受众星捧月。


    自从顾京清出生以后，除却母亲必要尽的义务，其余的时间，孟婉一直在为自己的事业拼搏，荣耀加冕，无数权威的奖项被她像珍宝般保存着。顾京清在四岁时，看到过满满一墙的证书和奖杯。


    小小的她，并不知道这些金闪闪的东西是什么。只是一味的瞪大眼睛，好奇地发问母亲：“妈妈，这些是什么？”


    孟婉柔顺墨黑的头发挽起，静悄悄地站在女孩身后，玫瑰色修身的连衣裙，衬得她美丽温婉，也是人如其名。


    遥远的记忆模糊了她的面容，顾京清只记得，母亲自上而下的审视打量，让她无地自容。毫不掩饰的陌生疏离充斥在二人之间，她狼狈的盯着脚尖发呆。


    孟婉冷漠地审视眼前的女孩，血浓于水的女儿，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关注，生完孩子的一年后，她将孩子丢给月嫂和保姆，投入事业之中。


    孟婉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轻声细语地关心：“清清，会画画吗？”


    女孩倏然抬头，期待孺慕地望过来，雀跃的眼神，明艳的神态——因为一句亲昵的称呼。


    真是一点也藏不住情绪，孟婉想到。


    小女孩乖巧地摇头，妈妈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她不知所措，然后，眼睁睁的看见孟婉翻脸。


    孟婉僵住表情，收回方才虚假的关心，冷的如同今晚的月色。


    原来不会画画啊。没有继承她的天赋，也和她长得不像，她厌烦地挥一挥手，打算转身离开。


    她对于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儿，没有多余的耐心，“谁带你来你来这里的？”


    “秦……秦姨。”声音娇小又怯生生。


    秦姨是照顾她的保姆。


    小女孩发愣，她不明白妈妈刚刚那么温柔，为什么现在对她很凶？眼泪蓄在眼眶中，欲滴未滴，只能颤颤巍巍地道歉。


    “妈妈？我不小心进来的。我只是觉得它们很好看。”


    “好看”两个字眼取悦了孟女士，目光再次落回顾京清的身上。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对孩子发脾气，可是……


    孩子是她艺术生涯的败笔，如果不是因为孩子，当年的奖项就应该她拿，更不会被别人嘲讽江郎才尽，一孕傻三年。


    孟婉心中的不悦又增加了几分，这个女儿没有继承她优越的天赋，令她失望。


    她冷淡地瞥了一眼，“下楼吧，让保姆照顾好你。”


    女孩木讷地应声，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妈妈不喜欢她。乖巧又安静地下楼，妈妈本来就不喜欢她，那么就小声一点，不要打扰她。


    那年顾京清七岁，她不明白母亲的变脸，直到长大之后才知道，原来孟婉从小就展现惊人的艺术天赋，对于女儿，只是失望。


    彼时顾京清幼小懵懂，却还是执拗地问秦姨，“妈妈是不是很讨厌我？”


    为什么从来不见她？


    她难道不是她的女儿吗？


    妈妈为什么不爱女儿？


    秦姨牵着女孩的手，面露同情，但也无话可说，只能沉默应对。


    夫人那天下楼，对她说了一句，“看好她，不准让她上楼。”


    秦姨答应的同时，也注意到门后的女孩，眼中的星光一点点寂灭。


    —


    初中的时候，也就是顾京清十三岁时，临近新年，孟婉被检查出胃癌晚期，命不久矣。


    消息放出，不少人唏嘘不已，感叹孟婉红颜短命，天妒英才。


    平时仪容端庄，优雅得体的顾夫人，丢了体面和风光，她接受不了众人扼腕叹息，更让她崩溃的是，她本该风光一生才是。


    孟婉歇斯底里地砸了一墙的荣誉，崩溃大喊，愤恨上天不公！她猩红着眼眶发疯，见到人就魔怔般地质问，


    “凭什么———？”


    她披头散发，狼狈尽显，若是在平时，她不会允许自己这副模样。


    “叫人把她带下去，丢人现眼。”


    怒吼被打断，冷漠刻薄地声音传来，躲在暗处目睹孟婉发疯的顾志延———顾京清的父亲。


    孟婉脑海中时刻紧绷的弦，彻底断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羞辱她。


    她冲着顾志延大喊大叫：“顾志延！我丢人现眼？你不要以为你干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只是不在乎而已！你是不是开心死了？装了半辈子的正经人，还不是出轨养小三！”


    “那对母子的身份就是下贱！以为我死了，她就可以干干净净的入门？没门！”


    看似风平浪静的假象被撕开一道豁口，金玉其外的家庭关系早就疮痍满目。


    孟婉没注意到藏匿在门后的女儿，就算知道了，也不可能在乎。


    顾京清如遭雷击，面色苍白，跳动的心脏带着钝痛。她从来没想过父亲会出轨，也早就意识到她不是父母爱情的结晶，更没有恃宠而骄的资格。


    激烈的争吵声从门缝中透出，在她的脑海中回荡，她突然抬手触碰门把，冰冷的触感如同毒针般刺入心脏，身体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滴泪砸到手背上。


    她突然想大哭一场，仓促间擦掉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难捱的哽咽从喉中倾泻，她逃似的离开，至少……她不想在他们眼前落泪。


    顾京清印象中的顾志延，冰冷威严，不爱顾家。他和孟婉很像，都是为了利益而捆绑在一起，相比较孟婉的冷漠疏离，顾志延对她，只有一点点的关心，就让她更加在乎父亲。


    起初，偶然回来看看顾京清，后来随着她年龄慢慢增长，顾志延一年半载也不会回来看望顾京清，她对孟婉太失望，总想抓住顾志延那点零星的父爱。


    总是在等待。


    现在才知道，顾志延不是不回家，而是他有另外一个家，他居然也可以是一个好的丈夫和父亲。


    顾京清彻底对父母失望，也不会期盼亲情。


    孟婉还是去世了，在临近新年，阖家团圆的时候，弥留之际，她的身边围绕着好多人，她当了一回女儿，抱着自己的妈妈说不甘心，诉说着委屈。


    病弱的身躯还是没挺住，孟婉流着泪走了，死前没对顾京清说一句话，而顾京清，一滴泪没为她流。


    孟婉的丧礼平平淡淡地办完了，日子渐归平凡。


    顾京清在想，顾志延什么时候会把那对母子接来？她本以为顾志延会等不及把他们接来，没想到，孟婉过了头七，顾志延亲口和她说了那对母子的存在，还冠冕堂皇地说：


    “清清，爸爸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但爸爸保证，不会让你受委屈，我一年不会再婚，爸爸希望这段时间，你可以……试着接受他们。一年后，我会把你华姨和弟弟接来。”


    这一瞬间，顾京清明白了孟婉当年的愤怒，一时庆幸又心疼，庆幸孟婉不爱他，心疼孟婉偏偏嫁给了他。


    如果那个女人嫁入顾家，顾京清也明白，对方不会给她好脸色，还可能下绊子，所以她为自己着想：“好，我要搬出去住。”


    顾志延面色一僵，认为顾京清在置气，“清清，你不要闹了，你华阿姨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她又不是你妈？！”


    顾京清觉得可笑，心中自嘲，原来孟婉的冷暴力，顾志延看在眼中却无动于衷，自己抓着那点可怜的亲情在无数的深夜里哭泣，她嘴角勾起一抹笑冷笑，讥诮道：“她当然不是我妈，她不就是你养的小三吗？‘忍辱负重’六七年，可把你心疼坏了！还说什么为了我，是自己忍不了了吧？”


    顾志延怒火中烧，错愕不已，猛地站起身体，毫不犹豫地甩了她一巴掌。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响起，顾京清脸上火辣辣的酸疼，可心里说不上来的快意，她不用看，就知道面颊上是鲜红的手印，顾志延下了狠手，他被冒犯了脸面，自然恼羞成怒。


    “混账东西！别在这个家待着了，出去！”顾志延怒吼训斥，正中顾京清下怀。


    她当即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面色难看的顾志延。


    既然好声好气的商量不行，她不介意换一个方式。


    从此以后，她就孤身一人住在外面，秦姨心疼她，陪她一起走了，这也是她年少时唯一的慰藉。


    顾志延虽然出轨，但也没有终止对顾京清的经济支持，当然，除了必要的生活费和学费，其余花销，一概不管。


    顾京清也不在乎，一心努力学习和工作，打算高中毕业后出国留学。


    这样互不干扰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五年后，顾京清高三，顾志延一通电话过来，告诉她，华玥的孩子满月宴，她多了一个妹妹，让她回来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顾京清不认为这是什么好事，起码对她来说。即使孩子是名正言顺的，她也生不出好感。


    她还是去了。


    宴会是在晚上，顾京清到的时候，还是猝不及防地被刺了一眼。


    她没见过这样的顾志延，慈父的形象。


    橘黄的光影映射在地板上，显得一家四口温馨无比。华玥生完孩子也不见疲态，温柔地抱着婴儿，身边的顾志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孩子，看得出来，很爱这个孩子。


    华铄，不对，早就叫顾铄了，吊儿郎当地跷着二两腿，一身的名牌，染着白毛，捧着手机打游戏，这般场景，应该是习以为常了。


    是华玥最先发现她站在门口，亲昵地关切：“清清，你来了。”


    屋内的温馨一下停滞了，顾铄和顾志延同时抬头看向她，一个冷漠，一个不屑。


    顾京清漠然着一张脸，被一句清清恶心地不行，刚刚那副一家四口的样子不就是故意给她看的吗？


    装货。


    “叫我回来有什么事情吗？”顾京清直接无视华玥，目光落向顾志延。


    华玥再次发挥了小三的厚脸皮，一个眼神递给顾志延，率先张了口：“你妹妹今天满月宴，我想让你来的，毕竟是一家人，妹妹和清清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呢！”


    话音刚落，华玥抱起孩子向顾京清走来，女主人的架势摆满了，顾京清未置一词，冷冷地望着她，华玥走到她的眼前，轻轻柔柔地说：“你看，多像啊。”


    顾京清低眸凝视婴儿，确实，与其说像她，不如说她们俩的眉眼像顾志延。


    顾京清仿佛和孟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独那双眼睛，像极了顾志延，深情又漂亮的桃花眼，一眼望去，如同坠入潋滟的月光中。


    华玥当初就爱这双眼睛，可惜……


    顾京清冷嗤一声，华玥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在嘲讽她，她唯一像父亲的地方，被别人取代了。


    华玥意味深长地盯着顾京清，心里感叹，多像啊，太像孟婉了。


    孟婉，你死了，你的女儿也赢不过我，顾志延的爱也在我这里。


    家世好又能怎样？你曾经得到的，我现在全有了。


    华玥背对着他们，眼神里的情绪不再掩饰，明晃晃的得意和嚣张，顾京清反感地皱眉，“拿远点，又不是我生的！”


    华玥眸光微沉，似乎没料到顾京清那么不给面子，于是，她侧开身体落寞地退后，抱着孩子红了眼睛，果不其然——


    “顾京清！”


    听到了顾志延的呵斥声，华玥勾起嘴角，虚情假意地劝说，“不关清清的事，是我的错，好了，不说了，清清快坐，一家人好久不见了，我们应该开开心心的才对。”


    顾志延自从顾京清踏入顾宅，没有给过一个好脸色，一副冰冷威严的模样。


    顾京清懒得理装模作样的华玥，径直走向餐桌，直白地问：“孩子我看了，所以让我回来什么事情？”


    要是真的想见她，借口很多，偏偏挑了一个膈应她的，恐怕是华玥的主意，顾志延心里清楚，但也纵容。


    所以说……是什么呢？


    顾志延也是一双桃花眼，但是浸淫商场许久，眼神锐利冷漠，商人利己，他也的确满腹算计。


    “你去考京大。”语气冷然，下了命令一样。


    顾京清怔愣，反问：“为什么？”


    华玥从顾京清身边走过，‘体贴’解释：“清清，你也长大了，你爸当然担心你以后，听说项家的二公子在京大，你去多和他相处相处，对自己也好。”


    顾京清冷笑：“我问你了吗？”，随后目光冷锐，瞥向顾志延。


    华玥心中暗骂，面上平和。


    顾志延态度不容置喙，“去京大，否则你以后也别要我的钱，我也不会管了。”


    顾京清感到一阵可笑，想要卖女儿来谋取利益，真不愧是他，能干出来这样的事情。


    “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来管，也用不到你的钱，我会出国，不会去什么京大。”


    撂下这些话，她转头就走，同时出国留学，和顾家断绝联系。


    此后，和顾家再无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