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共生之解

作品:《世另我

    风暴的余烬带着呛人的烟味,沉甸甸地压在十栋十楼的空气里。父母虽然暂时退到了宾馆,但那场雷霆万钧的爆发,像一记重锤,砸碎了阿轩长久以来试图维持的、在“正常”与“自我”之间摇摇欲坠的平衡木。他不再有拉扯的力气,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疲惫,以及对那个始终沉默如深海的“另一个自己”的、近乎本能的依赖。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小耽的名字执着地闪烁着。阿轩盯着那两个字,指尖悬停在冰冷的玻璃上,良久,终于按下了接听键。


    “阿轩?”小耽的声音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你……还好吗?”


    “嗯。”阿轩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我……听说了你父母的事。很担心你。”


    “谢谢。”阿轩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视线无意识地落在阿羽紧闭的房门上。门缝下依旧没有光。他知道阿羽在里面,像一座沉入海底的孤岛。


    “我们能……见个面吗?随便聊聊。”小耽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


    阿轩闭了闭眼。逃避没有意义,伤口需要清理。“好。老地方咖啡馆?”


    “嗯,半小时后见。”


    咖啡馆熟悉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烘焙的焦香。小耽已经在了,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拿铁。她看到阿轩进来,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担忧,也有一丝未散的、被卷入风暴的余悸。


    阿轩在她对面坐下,要了杯冰水。他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小耽,对不起。”


    小耽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纸巾。


    “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很抱歉对你做了那么失礼的事。”阿轩直视着她的眼睛,没有闪躲,“那不是我的本意,至少……不完全是。那段时间我压力很大,很混乱。”


    “我知道。”小耽轻声说,眼神里没有责备,“我能感觉到。”


    “还有……关于我们。”阿轩深吸一口气,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你是个特别好的姑娘,开朗,有趣,理解人。和你在一起,很轻松,很开心。”


    小耽的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但是,”阿轩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我无法欺骗你,也无法欺骗我自己。我对你的喜欢,和我对阿羽的……不一样。”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最终,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阿羽在咖啡馆对小耽说过的话,“就像阿羽告诉你的,我和他……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那种联结,像……灵魂缺失的那一半终于找到了。”


    他看着小耽眼中那点微弱的希望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心中涌起歉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的平静。


    “在你面前,我是‘阿轩’,一个需要扮演社会角色、需要回应期待的阿轩。”阿轩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但在阿羽面前,我只是‘我’。没有角色,没有期待,连呼吸都是最本真的样子。那份安宁和完整……是我赖以生存的根基。我无法分割,也无法替代。”


    他想起阿羽那句穿透灵魂的救赎:“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自己’。”这句话像定海神针,此刻支撑着他面对眼前的艰难。


    “所以,”阿轩的声音带着歉意,却也异常坚定,“我不能和你在一起。这对你不公平。你值得一份完整的、投入的、属于两个人的爱情。而我……我的心有一部分,永远和阿羽共生。那是我的一部分,无法割舍。”


    小耽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滴在桌面上。她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咖啡馆轻柔的音乐流淌着,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我……明白了。”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阿轩,嘴角却努力扯出一个释然的弧度,尽管那笑容带着苦涩,“其实……那天和阿羽谈过之后,我就隐约猜到了。只是……还存着一点点幻想。”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鼻音,“阿羽他……他真的很特别。他说的‘他幸福,我就安心’,我大概这辈子都做不到那么……纯粹。”


    她拿起纸巾擦掉眼泪,眼神渐渐清明:“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阿轩。虽然很难过,但……很真实。”她顿了顿,轻声说,“我们还是朋友吗?”


    “当然。”阿轩肯定地点头,心中涌起一阵暖流,“永远都是。”


    小耽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的轻松:“好。那……祝福你们。真的。”


    送走小耽,阿轩没有立刻回家。他沿着随缘河慢慢走着,暮春的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拂过脸颊。手机再次震动,是父亲的来电。这一次,他没有逃避。


    电话接通,父亲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声音传来:“阿轩!你到底什么时候……”


    “爸。”阿轩平静地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那力量源自阿羽沉默的支撑,也源自他内心刚刚确认的答案,“我回家一趟。我们谈谈。就现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被儿子这异常的平静震慑了。“……好。立刻回来!”


    推开家门,父母坐在客厅沙发上,脸色依旧铁青,空气中弥漫着紧绷的低气压。母亲的眼睛红肿着,显然又哭过。


    阿轩没有坐下,他站在客厅中央,像一株在风暴后终于挺直了枝干的树。他平静地迎上父亲审视的、带着愤怒的目光。


    “爸,妈。”他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我不会为了符合你们的期望而结婚。”


    “你!”父亲猛地站起来,额角青筋又跳了起来。


    “听我说完。”阿轩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阿羽式的、不容置疑的笃定,“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为我好。希望我像别人一样结婚生子,过‘正常’的生活。但那不是我的路。”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父母震惊而愤怒的脸:“我和阿羽,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龌龊关系。我们也不是情侣。我们是……家人。是比血缘更深的家人。我们找到了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和他在一起,我才是完整的‘阿轩’。”


    “荒谬!”父亲气得发抖,“两个男人!说什么家人!说什么另一个自己!这就是变态!就是……”


    “爸!”阿轩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被刺痛后的尖锐,但很快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重新回归那种奇异的平静,“请你,也请妈妈,尊重我的生活。尊重我的选择。就像你们希望我尊重你们的期望一样。”


    他看着父亲,眼神坦荡而坚定,那眼神深处,竟隐隐透出几分阿羽面对风暴时的影子:“阿羽没有错。我更没有错。我们只是用我们自己的方式生活,没有伤害任何人。我们的关系干净、珍贵,是我们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你……”母亲捂着脸哭出声来,“你这是要气死我们啊……”


    “妈,”阿轩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丝疲惫的恳切,“我爱你们。但我不能为了你们的安心,就牺牲掉我自己的‘安心’和‘完整’。那是对你们更大的不孝,也是对我自己的背叛。”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离开阿羽,也不会改变我的生活方式。这就是我的答案。如果你们愿意,我们依然是家人。如果你们暂时无法接受……我会等。等你们愿意试着去理解,去尊重。”


    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父亲胸膛剧烈起伏着,瞪着阿轩,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儿子。那份平静下的固执,那份不惜对抗全世界的坚定,陌生得让他心惊,也……让他一时语塞。母亲只是低声啜泣。


    阿轩没有再多说。他微微鞠了一躬:“爸,妈,我先回去了。你们……保重身体。”说完,他转身,步履平稳地离开了这个压抑的家,走向那个有阿羽在的地方——那才是他真正的归途。


    回到十栋十楼,阿轩站在玄关,深深吸了口气。屋子里很安静,摔碎的玻璃杯碎片已经被清理干净,地板光洁,仿佛昨日的风暴只是一场幻觉。阿羽的房门依旧关着。


    阿轩换了鞋,没有走向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走向厨房。他打开冰箱,看着里面码放整齐的食材,学着阿羽平时的样子,拿出几样蔬菜,笨拙地开始清洗、切配。水声哗哗,刀落在砧板上发出略显生疏的笃笃声。


    不知何时,阿羽的房门开了。他穿着居家的旧T恤,安静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阿轩略显忙碌的背影,眼神平静,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


    阿轩感觉到背后的目光,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地对付着手里的土豆,声音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嘟囔:“……今天我来做吧。可能……不太好吃。”


    阿羽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拿起另一把刀,默默地开始处理旁边的青菜。两人并肩站在狭小的厨房里,水流声、切菜声交织在一起,沉默,却不再有隔阂的冰冷。一种失而复得的、更深沉的安宁,在小小的空间里缓缓流淌。


    饭桌上,阿轩做的菜味道确实普通,甚至有点咸。但他吃得很认真,时不时抬眼偷偷看阿羽。阿羽吃得平静,动作如常。吃完饭,阿轩主动收拾碗筷,动作虽然还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决。


    日子,在一种全新的节奏中缓缓流淌。


    那道被阿羽关上的心门,重新无声地敞开了。他们依旧依偎在沙发上看剧,阿轩依旧习惯性地把头枕在阿羽腿上,阿羽的手指依旧会无意识地穿过他微乱的额发。但有些东西确实不同了。阿轩不再理所当然地享受阿羽的照顾,他开始笨拙却认真地分担家务,洗碗,晾衣,甚至学着煲阿羽喜欢的汤。阿羽没有拒绝,只是在他笨手笨脚差点打翻汤锅时,默默伸手扶稳。


    阿羽的变化则更加细微。某个周末,阿轩正在客厅手舞足蹈地描述一个游戏场景,阿羽忽然从电脑前抬起头,平静地说:“下午有个很小的独立电影展映,在城西那家旧影院。你想去吗?” 阿轩愣住了,随即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阿羽主动提议出门!他几乎是扑过去,连声答应:“去!当然去!”


    那场电影很闷,观众寥寥无几。散场时,暮色四合。两人并肩走在老城区安静的小巷里,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没有太多的交谈,只是安静地走着,分享着同一份走出熟悉领域的、微小的新鲜感。阿轩偷偷去勾阿羽的手指,阿羽没有躲开,任由他握着,掌心传来恒定的温热。那一刻,阿轩觉得,阿羽那棵自洽的树,似乎悄悄为他伸出了一根柔韧的枝条,触碰到了更广阔一点的世界。


    父母那边,是长久的沉默。偶尔打来电话,语气生硬而疏离。阿轩不再像从前那样烦躁或愧疚,他只是平静地接起,平静地汇报几句近况,平静地说“爸妈保重身体”。他知道,那道鸿沟需要时间去跨越,强求不来。他只需要像阿羽那样,守住自己的平静。


    小耽偶尔会发来消息,分享一些设计灵感或者有趣的见闻。阿轩会回复,有时也会和阿羽提起她。阿羽总是淡淡应一声,眼神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了然。小耽成了他们生活画卷边缘一抹淡彩,带着释然的祝福。


    生活回归了日常的河流:阿羽在家剪片子的键盘敲击声,阿轩下班回家的钥匙转动声,傍晚厨房里的烟火气,周末沙发上的依偎。但这条河流,经过风暴的冲刷,流经了迷失的峡谷,如今变得更加深邃、沉静,也更具韧性。那份“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的联结,不再是懵懂的本能,而是经历了淬炼与确认后的、刻入灵魂的印记。他们像两棵根系早已紧密缠绕、难分彼此的树,各自向着阳光伸展枝叶,又在最深的地下共享着生命的源泉和养分,共同抵御着外界的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