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

作品:《尊者不善

    迎面抛来几粒金铢。


    “要算出莲心六子魂息之处不难,”月疏换上从容笑意,将金铢纳入衣袖,“只如今...尊者也见着了,月疏既残又瞎,已无灵力布阵施法。”


    那白布宛若是他牢坚不摧的面具,将心底的那份悸动一并掩藏。


    “灵力我给,多少不论。”迦叶逼近一步,似有些不满,戾声低问:“如此,你可寻得到他?”


    最后一字音调下沉,听上去倒不想问话,反而像极了命令。


    月疏不禁瑟缩一分,又旋即重绽笑容,不动声色地退一步拱手,道:“那是自然,我既收了金铢,必然要让施客满意。”


    话中的疏远之意,迦叶怎会听不出?


    ——不过是你我,一桩不带情分的交易罢了。你不必怕我纠缠,我亦不必使自己难堪。


    月疏自认为说的妥当,不想在对方耳中却成了另一番意思。


    在他抬手时,不经意露出的手腕白皙精致。


    迦叶扫过一眼,生生将目光移开。


    他清楚,在他看不见的右腕内侧,有一道旧疤。


    空气倏忽变得很安静,大黑犬乖乖半坐在一旁不敢吱声。


    诡异的气氛连带吐息都停滞了几分。


    片刻后,迦叶似是哼笑一声。


    月疏即便瞧不见,也听出此非善意,果然下一瞬,手腕被牢牢握紧,不待他震惊作问,一股狠力将他往前一带,方才拉出距离被霎时抹去。


    和尚双唇危险地紧抿,见月疏踉跄到了跟前,又急急止步的样子,宛若自己是毒僵恶兽,靠近不得。


    “你怕我?”心头阴郁变本加厉,手上力道一时未控制,等迦叶反应过来,竟差点将月疏腕骨生生捏碎。


    饶是如此,月疏一声未吭,只将下唇咬的血红。


    大黑犬俯首嗅着前方,琥珀眼瞅着月疏,似乎想靠近,又因惧怕而不敢上前。


    “痛不晓得说一声,你还哑了不成!”迦叶见不得他下唇染血的可怜模样,硬将目光偏向一侧。


    心脏陡然如被针刺般,一阵一阵涩。


    分明是强词夺理。


    月疏不欲与他争辩,他忍着满嘴咸腥与腕骨痛楚,也不急着抽回手,闻声垂下脸,声音略哑,却要装作满不在乎:“你若只为作践我,我亦无法。”


    “你!”


    佛珠碰撞,虚握的手再次收紧。


    和尚面上那点月疏瞧不见的一点懊悔和心软倏然被恨与怒全然覆盖。


    最后一丝怜悯被吞没得干脆利落。


    “你怕我?”他又问了一遍。


    猝不及防的疼痛激得月疏倒吸一口凉气,更冷的却是胸口那颗曾为某个人火热跳动的心脏——


    如坠入深渊寒潭,再也捂不热了...


    “怕,怎会不怕——”腕间力道陡然加重,仿佛不欲听到这个答案。


    月疏扯了扯唇角,偏要继续,“百年前你就曾说过,与神族势不两存,我当你会直接杀了我,而不是问我、怕不怕你。”


    痛意随一个字一个词而递增。细不可闻的惊呼未逃过迦叶的双耳,却激不起任何同情。


    是他鬼迷心窍,才会这般问他。


    迦叶眼眸倏冷,连灵力都化作具象,风流旋动着平地而起。他臂间脉络隐隐含光,连带不远处的黑犬都察觉异样,不敢再吠。


    一股股异样的气流透过手腕经脉传入全身经脉,温热强悍。


    月疏不由自主瑟缩手腕,无措得有些可怜。


    迦叶决无可能对他仁慈,月疏自知,可当那灵力大股大股灌输入,经脉被迫撑开至最大!源源不断又毫不留情的灵气侵入时,他犹是疼得牙打哆嗦,额间冷汗涔涔。


    疼!好疼...


    灵力虚乏之人哪承受得起如此粗暴的传灵?


    黑犬不安地呜咽低咆,最终在要命与护主之间选择了后者。


    它猛然扑上,却被和尚一掌推开,瞬定在不远处,动弹不得。


    月疏听到了动静,却是自顾不暇,但听那犬吠声洪亮,想来和尚没下狠手。


    汗湿碎发贴在额角。


    和尚对条狗尚能如此,尚能如此...月疏忍着痛呻,心中却作大笑。


    没有谁会在意他,更没有谁会心疼他。


    可是...真的好痛——只差一点点,他就要开口求饶了。他都想抓着和尚的衣角,求他不要这么对他,他也会疼、怕痛。


    只差一点点。


    他不想要什么骨气了,他愿意给他下跪磕头,承认过往都是他痴心妄想,是他纠缠不休,是他错害清涟...


    他罪无可赦,到了地狱他会赔罪,只求他给个痛快,不要那么折磨于他。


    ——你当真,就那么恨我么...


    幸好,还差一点点。


    和尚收手了。


    腕间力道消失,月疏如被弃的木偶,重重摔落地上,磕坏了衣裳好几处。


    迦叶一如往常,面容庄严,无悲无喜,居高临下看着痛跪在地的月疏,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神佛慈悲的给予。


    月疏知道,他是为了那六颗莲心,为了清涟,所以才没舍得杀了他...


    白布眼窝处湿渍大片。


    月疏痛的全身发抖,腕骨的疼痛甚至算不上什么,还未缓过劲,便听一道清冷命令从头顶传来,只一个字:


    “算。”


    ——算。


    这场极刑,说到底,是为另一人。


    ——


    魂息分散于六处,六界域广,绕是白泽通晓神鬼万物,亦只能推算个大概。


    “便是这六处了,”月疏收回施术的指,声音略带疲惫,“若是想更确切...”


    追灵术受地域之限,与术寻者相隔之距越近,算得越准。


    “走吧。”


    “嗯?”月疏正揉着发痛手腕,陡然被这话一惊,朝那声音方向微微仰头。


    “你,一并上路。”迦叶垂眸对上那无实目光和疑惑微启的菱唇,随即侧身转开视线,似不愿再多看一眼,冷声道,“你若不情愿,留下元灵亦无不可。”


    薄凉声音传入耳中。


    此话像极了威胁,若换从前,月疏决计不会当真,只作玩笑,可经历了方才的“渡灵”...他不由打了个颤,心愈凉。


    痛劲已过,身体却记住了那抽筋换血般的折磨。


    月疏摸着过来舔舐的黑犬,缓缓起身。


    迦叶才注意到他的消瘦,仿佛风劲强些,刮一下都能倒,哪有当年白泽君半分风华?


    月疏未觉那人打量目光,心中默默忖着:莫说是元灵,就是这条命你若想要,我是亦给的。


    他爱得卑微,却怕那人瞧出些什么,愈加厌恶自己。


    “尊者言笑了,”粗布衣袖揩过下唇,连带唇角延出一抹教人捉摸不透的淡笑,“月疏岂会不愿,只不过...”


    他竖起一指。


    “什麽?”


    “要再加一粒金铢。”


    “......”


    ——


    二人定好午时城门口见。


    月疏牵着黑犬回破旧小屋收拾行囊——虽然不过几件陈衫。


    和尚命他同行,月疏忐忑中又带着几分欣喜,旋即摇头苦笑,暗骂自己无用,自个儿作践。


    ——


    迦叶没道理一面对人恨之入骨,一面还亲自送人来回,便寻了一处树下打坐,盯着月疏拄着竹竿的背影渐行渐远后方才闭目,亦不知心作何想。


    打坐期间,迦叶因面容与气度引了不少尘客侧目。


    僧人本心外无物,奈何今日格外心浮气躁,本欲设界,又似想到什么,最终作罢。


    ——


    另一头,月疏正换下染尘粘血的衣衫。上头划了大口子,怕是不能穿了。他还不及叹惜,屋外陡然有异味靠近。


    “谁?”


    ——


    日头偏移,眼近午时。


    迦叶停下经文念诵,等来的却是狂躁不安的黑犬。


    异犬绕着他焦急打转低嗷,那一蹦一跳急样,怕不是惧了和尚,它都想直接上嘴拽衣袍。


    一股不安陡然浮上心头!


    那积存于体内的灵气,怕是会引来其他妖物觊觎...


    他该想到的!


    二黑通灵性,见大和尚这幅模样,便即刻撒开四脚,朝某一方向犬吠,和尚顺着那方向看去,眉心紧蹙...


    ——


    山洞内光线不甚明亮,直至三面架起了火把,照清了里头。


    指粗的白色蛛丝缠住了人的四肢。那人乌发微乱,被随意弃置于角落。


    “啧啧,这肉也太少了!咱三咋分呐”耳中迷迷糊糊传来声响。


    “嘿!我看上了那腿,剩下你们随意。”月疏醒来时,洞内三个妖人正聚头讨论着要如何拿他滋补。“先说好,老子可不要内脏那些乱七八糟...”


    他这是被妖人抓了。


    想起了来龙去脉,月疏却宛如事不关己一般,换了个舒服姿势,实际里丹田暗暗运灵,喉间因蓄力泛起腥甜。


    可叹世事弄人,当年的白泽君随帝夋除僵降魔,怎会料到有一日竟会被三只小妖谈论生啖分食。


    蛛丝下了禁制咒文,一时难以挣脱,就在此时,其中一妖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朝月疏这边迈步走来!


    他下意识紧抿双唇,指尖深嵌掌心,抓出一手汗。


    怎么办呢?


    午时,城门,还有人在等他...


    脚步声愈发靠近。


    或许,他的血可以帮助他逃过一劫?月疏将唇暗暗咬破,倏忽,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萦于鼻尖!


    月疏本不期待会有人来救他,可当他闻见那淡淡檀香时,心口霎时猛跳。


    即便心底一遍遍提醒自己,迦叶不过是为了那六魂下落,可他依旧心悸不已,肩膀微微颤抖,全然忘了不久前渡灵的折磨。


    三妖的嗅觉亦灵,当即察觉有敌入侵。一时间洞口脚步声凌乱,哀嚎短促,三妖不过一个照面便被僧人送去见佛祖。


    “阿月?”诧异声倏然入耳,月疏便知自己认错了人。


    ——相似的檀香,却不是迦叶。


    “虚竺?”


    “阿月,真是你!”虚竺除妖而至,本以为跪坐在角落的只是寻常凡人,没想到竟是旧识!


    他解开月疏双手绑缚,将人扶起,“你怎的...”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然而剩下的话随着月疏猝然眩晕断在口中。


    虚竺急忙将人扶住,见月疏还在强撑着站立,便干脆将人背在自己身上,大步跨出山洞。


    ——


    身体一伏一颠,月疏努力保持意识,心急之下咬舌刺激神经,这才勉强吐出二字:


    “城门...”


    “阿月,你说什么”


    “城...”要去城门。


    不知是否心念使然,又有一抹相似的檀香靠近,像极了和尚...月疏来不及分辨,脑袋一沉,黑暗彻底夺走他的意识。


    ——


    自猜测月疏可能遇害,迦叶心头不安感愈发强烈。


    他片刻不停由异犬带路,疾速赶往此处,却是见到这一幕。


    胸口除了不安,又覆上了一股没来由的烦躁。


    “师叔!”虚竺又惊又喜,背着月疏快步至迦叶身前。


    “师叔怎会在这?咦!师叔还养了黑犬?”迦叶只简单“嗯”了声,目光自始至终落在月疏身上,神色莫名冷然,看得虚竺眼皮一跳。


    他顺着迦叶的目光这才想起背上之人,恍然回过头,朝迦叶恳切道:“师叔快看看阿月吧!他突然晕了过去,晕前还说...还说了什么,没听清。”


    “将人放下,我看看。”迦叶敛了神色,淡淡开口。


    虚竺将人从背上翻过来,却没有放下,而是不放心似得半抱在怀里,只将手腕翻出来递给迦叶,陡然发现上面全是青紫痕迹。


    “阿月的手腕怎么这样了!可恶,一定是方才那三只小妖干的!”


    迦叶未理虚竺的大呼小叫,眼前此二人姿势教他心头愈加烦闷。


    “我说,将他放下。”声音中带着不容忽视的严肃,慌得虚竺多眨了两下眼,连忙轻手轻脚将月疏放下,没敢再开口提地上硬凉。


    师叔这是怎么了那么凶...


    虚竺没敢多嘴,戚戚然盯着月疏苍白的脸。


    见人放下,迦叶这才缓了面色,屈膝点地,并指测脉。


    迦叶倏地眉头一皱。


    虚竺心头一跳,憋了好半晌才试探着出声:


    “师叔,他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