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真明百记01

作品:《百邪无忌

    晦夜如漆,星光黯淡,僵垂挂于洛阳城头的旌旗忽而扬起,一阵令人心脏嘭咚的“吱呀”声后,巨大的城门被推开了一道仅容单骑通过的缝隙。


    “快!”为首的男子低声催促,六匹以粗麻裹住铁蹄的快马从缝隙中鱼贯而出,宛如一阵玄风,悄无声息刺入夜幕。


    一口气奔出十余里,领头的高壮男子这才勒紧缰绳,此处已入龙门地界,遥遥几片阡陌纵横,早不见人影屋舍。回首望去,夜色深处只朦胧一片青灰色,几辨不出城郭轮廓。又看了眼紧跟在身后的五骑,一直悬挂在嗓子眼的浊气总算吐出,在他的示意下,走在外围地三骑火速翻身下马,皆是黑衣玄甲,头戴黑铁面具,只见他们三两下去掉了捆在马蹄上的粗麻布,又恭恭敬敬面向被围在中央的两骑。


    被围在中央的男子先是四下张望了片刻,方才取下覆面地玄皮面具,露出一张有些发白地秀雅面容,只见他年约二十五六,面如温玉,秀若青松,与其身上黑衣玄甲地打扮格格不入,可惜时下眼睑泛青,看着颇为憔悴。他利落翻身下马,轻声道了句“母亲”,将另一骑上头戴帷幕的女子搀扶下马。


    领头人长“吁”一声,跳下马背,走到青年和女子身前,拱了拱手,“崔夫人,崔大公子,此处距离城门足有十三里,到了这里,便可放下半颗心了,即便之后遇上个什么人,也觉不可能再把咱们和崔府扯上关系。”


    “有劳石大哥了。”崔鹤听罢长舒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这才稍稍放松,无不感激地回了一礼。


    “说的什么话,若非崔公子你联络上了宋参军,有他作为卫队接应,就单靠我这么个粗人,哪能这么顺利避开那些巡城的守卫和更夫。”石山咧了咧嘴,笑的漫不经心,蒲扇般地大掌重重拍了拍两下他肩膀,崔鹤有些吃痛,强压下龇牙咧嘴地冲动,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交谈间,三名崔家护院已经眼疾手快,将所有马匹的裹蹄麻布一一除去。此处人烟稀少,已经不需再用麻布来遮掩铁蹄声响,况且接下来就是山路,道路狭窄崎岖,苔藓湿滑,再以麻布覆蹄,反而不便。


    见几人手脚麻利,石山赞许地颔了颔首,又向崔夫人拱手道,“夫人,如今最难的一关已经过了,咱们此行顺利,沿路并没被人发现。只是还不到松懈地时候,须紧快赶到三伤寺与通惠禅师汇合,事不宜迟,继续赶路吧。”


    隔着一层薄纱帷幕,石山看不清这位崔夫人是何表情,目光不自觉下移,瞥见她身上那套画满符箓的皮甲——这一眼几乎令他控制不住地头脑晕眩——那些密密麻麻、蜿蜒诡异地暗红色线条似活了过来,幽幽晦光下,如千万条赤红色地蜈蚣在漆黑的皮面上缓缓蠕动。


    “石少侠。”黑纱帷幕微微飘动,传出崔夫人幽幽叹息,“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


    “夫人。”石山蹙眉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您就别再多想了。”


    “可是…”崔夫人仍有些犹豫。


    “没有可是。”石山声音变得冷硬,“如今幸而有州府配合,咱们才能成功乘夜脱身,崔府如今是什么情况,您比谁都了解。夫人,在下答应过顾衍,一定会护您安全,既然您也答应了计划,还请一定配合到底。”


    崔夫人闻言沉默,下意识抚过甲胄上那些暗红色符箓,一股股温热地触感顺着指尖流入心地,化为冷凉凉阴雨,掩在帷帽下的唇角泛起一丝苦笑。


    崔府虽以雷霆手段封住了府中仆役的口舌,州衙也配合着压下命案,捉回逃奴,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夫君出身博陵崔氏,又任职洛州司马,如此万人瞩目的位置,又哪藏得住一丝风雨?


    那笼罩在崔府之上的死亡阴影,那个——“鬼新娘”,幸而如今那些流言蜚语只在暗地里疯传,府衙和崔府对内严防死守,对外从未做出任何姿态,有心人便是想泛起什么风浪,也拿不出任何凭证。可偏偏这风口浪尖上,她却以这副装扮夤夜出城,活脱脱志怪传记里描画的场景,幸而没被哪个更夫或巡夜的卫兵瞧见,否则明天洛阳城内指不定会传出什么骇闻。


    崔鹤瞥了石山一眼,有些不满他对母亲说话的态度,但他分得清轻重缓急,温声劝道,“母亲,儿子知道您心中所虑,可父亲身为洛州司马,又是府中柱梁,此刻绝不能离开,况且以他如今的身体……”


    崔夫人叹道,“你爹如今重病卧床,须得有人一直贴身照顾。还有你表妹,她…哎,跟她爹一个倔驴性子,现在我人又不在府中…总是有些不安。”更何况,没了她坐镇府中主持大局,万一“那件事”被人传了出府,只怕官府也不会再维护司马府,到那时候,莫说夫君的官声,便是博陵崔氏的百年清誉,怕都要毁于一旦,想到这里,崔夫人心中猛地一紧。


    崔鹤揉了揉眉心,正色道,“母亲放心,衍儿表妹虽然性子古怪了些,但她聪颖机变,有她在,府中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念及这个表妹,他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又很快收拾心情,温声道,“况且现在不过三更,等将您平安送至三伤寺,我便立刻启程,晌午之前就能回府。母亲放心,儿子就算是拼上性命,也绝不会让任何不利崔家门楣的事情发生,也绝不会让表妹遇到任何危险。”


    “瞎说什么!什么性命不性命的,都多大的人还这般口舌轻浮!”崔夫人轻叱一声,又叹息道,“鹤儿,你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待你四叔到了府中,你须得全力配合他。母亲自然是相信你四叔的能力,但若有个什么万一,你无论如何也得带着衍儿赶到三伤寺与我汇合,记住了吗?”


    “自然,儿子一直紧记着。”崔鹤忙点了点头,郑重道,“赵管家每日都拿着母亲给的画像在城门守候。儿子虽与四叔素未谋面,但四叔能在这种关头回来主持大局,且不论他和父亲曾经地恩怨,单凭这一点,儿子心中便已感激万分,绝不敢有怠慢分毫,待父亲康复后看到他,也定会欣慰非常。”然话虽如此,他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母亲甲胄上布满的暗红色符箓,心中百般滋味难言,这短短两个月发生的事已经完全颠覆他多年所学所闻,他至今还未能完全消化府中惊变,如今却又冒出一位离家多年,在母亲口中玄之又玄地崔家四叔,一切种种都让他如坠幻梦,忐忑难安。


    “你四叔…非比常人。”崔夫人轻声道,“或许崔府此劫的破局关窍就在他身上…继续出发吧,通惠禅师还在等着我们。”


    马蹄声再次划破夜的寂静,天边忽的裂开一道缝隙,半轮冷月挣出云层,清冷月光泼洒而下,道路两侧的枯树骤然显出轮廓,枝桠如干枯的手臂般伸展,在风中轻轻摇曳,恍若无数静默的送行者。


    石山的目光扫过路旁幢幢树影,心头突然被某种尖锐的熟悉感刺中,那些扭曲的枝干在月色下投下斑驳黑影,恍惚间竟与半年前东海离别时地场景重叠——残破的军旗下,那些浑身浴血的战友们或坐或站,破碎的甲胄上还结着盐霜,缺了只眼的副将叼着草茎,断了手臂的司戈靠着长枪,而站在最前面的中郎将,他染血的嘴角还噙着温和地笑意。


    当那人跨上战马,誓要还所有人清白时,回应她的只有此起彼伏的调侃,断臂的汉子笑骂“别把洛阳的小娘子们吓着了”,独眼副将嚷嚷“记得带坛新丰酒回来”,没有九死一生的壮怀激烈,没有前途未卜的迷茫,没有生离死别的哀戚,大家笑着挥手作别,随意的仿佛他们送别的只是一次寻常踏青——就如这两旁枝桠,挥手作别一场不会再相见的诀别。


    可唯独她不这么认为。


    “驾!”他猛地催马,试图甩开突然涌上心头的记忆,可那个人的身影却愈发清晰——她策马回望时飞扬的发梢,她说“定会回来”时眼中的决绝,但自洛阳城下一别,四个月了,杳无音讯,石山攥紧缰绳的手青筋暴起,恨不能立刻调转马头去寻她,但天涯海角,该从何处寻起?崔府的变故更是如铁链般将他牢牢锁住。


    她若在……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狠狠掐灭。即便她再有能耐,可终究是血肉之躯,如何与那些不可名状之物抗衡?她还有许下道承诺要完成,还有大伙在等着她,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就由他来趟。


    石山按上腰间的玉佩,玉佩下坠的穗子已经褪色成褐红色——那是当年他们一行人在鮀城所得,被她随手扔给了他。石山喉结滚动,咽下泛起的苦涩,正当他强迫自己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压下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


    石山猛地扭头看去,不远处的鞘崖上一个小巧的身影正如断线风筝般坠落。


    “快!救人!”身后骤然响起崔夫人的惊呼,石山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几乎是本能地暴喝一声:“护住夫人公子!”话音未落,已调转马头冲向悬崖。


    龙门山险峻的峭崖在月光下仿佛一头黑色巨兽,百余丈的高度在此刻险峻到令人胆颤,那坠落的身影快得诡异,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拽向地面,石山猛踹马腹,千里驹的鬃毛被急风中拉成直线,马蹄溅起的碎石在半空化出一道道尖锐的啸声。


    三丈、两丈、一丈——眼看只差咫尺,那小小的身影却已擦着崖壁急速下坠,转瞬便要坠底。


    “不!”石山暴喝一声,足尖在马鞍上重重一踏,借着这股力道,凌空一跃数丈,如离弦之箭射向悬崖,仅仅三个呼吸,便已身在崖下,他一掌抓出,指尖终于触碰到一丝柔软的布料——然而女童那角裙摆却从他指尖一擦而过。


    石山不甘的闭上双眼,片刻后,耳边却未传来预想中的骨肉碎裂之声,反倒响起是一阵砂石碎土被什么急铲而过发出地刺响。


    他猛地睁眼看去,月光之下,丈余之外,一位浑身沙土的修长黑影正背对着他,怀中所抱正是那名坠崖的女童,女童惊魂未定,却并无大碍。


    此人从哪冒出来的?!石山心中剧震,不可置信地瞪直了双眼,此处乃是一面横崖,崖下所有一览无疑,他方才不过闭眼了一瞬,此人竟如凭空出现一般,简直…简直就像是一个….那个字在他心中尚未盘踞欲出,女童已经爆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


    “鬼!有鬼啊!”


    一声声“鬼”字直如一道道锋利地冰锥刺入石山脊背,那盘踞崔府的红色鬼影和那些惨不忍睹的尸血在石山眼前一一飞快略过,他身子猛地激颤,气血直冲百汇,腰间横刀“铮”地弹出三寸,雪亮刀光在月下划出一道冷弧,直向黑衣人后背劈去。


    黑衣人似乎并未察觉,直到石山的刀锋几乎触及他后背,方才以极小的动作挪步转身,利落避开了刀身,目光平静看向石山——月光之下,石山清晰地看到一张来自地狱般的面孔。


    那是一张饱受烈火熏燎过的脸,融蜡般的皮肉与焦黑的灼痕交错纵横,五官已经模糊到失去人样,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正直勾勾盯着他。


    猛然看到这么一张脸,纵是看惯了尸山血海,石山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鼻边甚至嗅到了一股焦糊气味,胃部顿时起了一阵痉挛。


    那人瞧见石山也愣了一下,又见他面露古怪,被烧伤的嘴角突然扯动,露出一个似笑似哭的表情,随后轻柔地放下怀中的女童,转身捡起了不远处掉落的皮面具。


    石山这才注意到女童身上藕色地小衫被染满大片血液,一双赤足尽是细碎的伤口,正惊讶间,却见女童刚一落地,便小跑躲入自己身后,紧紧拽住他衣角后,方才探出半张脸,冲着黑衣人颤着嗓子弱声弱气道:“你……你是人是鬼?”


    见她动作伶俐,全然不像受伤的模样,石山心中稍安,又疑惑她身上那大片地血渍,于是暗自留了心。又打量起眼前的黑衣怪人,此人除却容貌可怖,打扮更是古怪,分明炎炎夏夜,此人却一身黑袍,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又看了眼她手上拿的皮面具,眉头越皱越紧,眼神逐渐犀利。


    那神秘人也察觉到了石山的提防,又瞥了眼不远处的五骑,主动后退几步,冲他点了点头以示友好。


    石山心中一动,此处地处龙门,山脉延绵辽阔,又值深夜,怎会刚巧在他们途经的小道处有浑身染血的儿童坠崖,又刚好有一位武功莫测的义士出手…他正在心中快速盘算,却听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声响。


    不好!有诈!石山惊怒地从女童手中拽出衣角,一个横冲便已跃至两丈开外。


    “阿姐,阿姐!你在吗?是你在那里吗?”几句话亮如清泉击石,脆若玉珠飞溅,充斥着急促和慌乱,话音未落,便见一道瘦小的身影拨开灌木,从崖壁阴影处跑了出来,他浑身上下裹着同样地严实黑袍,面上带着一张羊皮面具,面具上只剜出两个幽深孔洞,月光下隐约可见一双清亮的眸子,他似乎非常焦急,胸腹不断地起伏,发出重重地喘息声,迎着玉白色的光辉向他们小跑而来,脚步越来越快,越过石山,同疾风暴雨中归巢的雏鸟般急急扑入了黑衣人的怀中。


    姐姐?石山诧异地看向黑衣怪人,此人竟是一名女人?


    “已经没事了。”黑衣女子将少年紧紧揽入怀中,轻抚其发顶,温柔举动与她嘶哑嗓音形成诡异反差。“抱歉,小笙,刚才情势实在紧急,救人要紧,阿姐来不及同你细说。”少年乖顺点了点头,将脸埋在她肩头。月光下,一对形貌诡异地姐弟相依相偎,竟勾勒出一幅诡谲又温馨的画面。


    女童呆呆地看着这对兄妹,听着少年开心的笑声,她眼睛忽然一酸,呼吸开始急促,竟跌倒在地上痛哭了起来,呜哇哇的童声带着凄厉和无尽悲伤。


    石山本已准备离开,可一个奶气未消地小丫头突然在眼前哭的这般凄厉,倒让他一时有些迈不开脚,一时有些烦躁,经直走过去,连问了数次,女童也不搭理,只哭的愈发嘹亮,他心理一急,一把拎起女童后领,女童被这他一吓,倒是停了哭声,一双圆溜溜红彤彤的大眼惊恐的盯着他,二人大眼瞪小眼瞧了一会儿,女童忽然打了个哭嗝,委屈的低声抽泣起来,石山满肚子劝慰更说不出口,一时竟犯起了难。


    “石大哥?”石山听得崔在叫他,忙顺势放下女童,回头望去,却见崔夫人一行人正在往他这边过来,他忙甩手示意他们别过来,哪知手刚挥了没两下,几人突然爆出尖叫,很快马匹也受惊嘶鸣起来,崔鹤冲他挥手似乎要说什么,却被身后一匹受惊的马撞了过去,□□所骑骏马当即抬起前蹄高声长鸣,崔鹤在混乱中被甩下马背,崔夫人见状爆出尖叫,幸而有一个护卫眼疾手快,竟也跃下马背扑了过去,将崔鹤扑出丈余,这才免了受马蹄践踏。石山瞪圆了眼看着这忽然的惊变,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扭头一看,瞳孔瞬间放大。


    山壁上,一道熊熊燃烧的火焰正向着他们疾驰而来!


    “鬼新娘!”这个念头如平地起惊雷,在众人脑中轰然炸开,崔鹤在地上滚了几圈,忙挣扎起身扑向崔夫人,另外三骑到底是崔府精粹,在短暂地兵荒马乱后,很快制住马匹,锵锵锵地拔刀仞,将崔家母子牢牢护在中心。


    石山动作更快,原本挂在马背上的雷击木硬弓已然握在手中,箭矢直指那团妖火,就在他松弦的刹那,女童突然嘶声尖叫着扑了过去,“不,不要!”


    石山受她猛的一撞,破弦地箭矢瞬间偏离轨迹,擦着火焰边缘钉入石壁,发出刺耳的铮鸣。


    “糟了!”石山脑子猛的一空,一股激灵直冲后脑勺。


    女孩的哭喊声犹在耳边嗡嗡作响,石山短暂的失神后,见那妖火竟凝而不散,仍向他们的方向飞驰而来,转眼已近在咫尺,忙一把旋开扒拉在身上的女童,右手反手拔出腰侧刻有《度人经》的桃木剑,猛如鹞子翻飞,脚下几个凌空轻点,瞬间飞至火焰前,他一双眼睛被汗水刺激地几乎睁不开眼,心脏也砰砰跳的快无法呼吸,待那一抹红色完全暴露在眼皮下,他一个深呼吸,用尽全身力气,猛的凌空劈下!?


    “铮——!”


    就在尖锋即将彻底劈散火焰的千钧之际,一块飞石精准击中剑身,木剑瞬间断为两截,石山被震得虎口发麻,踉跄落地。


    “你在做什么!”石山脑中轰然炸开,暴怒之下几乎失去理智,举起手中短剑便掷向黑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