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给我的。”

作品:《怎敌她动人

    许霁青骑车回到弄堂口,已经是一身汗。


    骑电车的方法是他自己摸索的。


    他有一双宽大而修长的手,所有拧动都用掌根代替,手腕抵住车把,只用食指也拉得住刹车。


    把小吃车在楼门口停好,许霁青绕过楼道里堆的杂物,摸黑上四楼,正遇见房东阿婆出来解手。


    老筒子楼的通病,一层三四户,共用一个厨房和洗手间,楼墙外面密密麻麻好几排电表。


    来江城一个多礼拜,这是他们搬进的第二个家。


    刚来时住的是群租房,水泥地,白腻子墙,不大的房子硬是挤了六张双层铁床,男女混住。


    许霁青还好,林月珍带着许皎皎换衣服的时候,只能勉强用布帘遮一遮,随时都有人推门往里闯,毫无隐私可言。


    筒子楼毛病再多,至少清静,能给他们留下一点尊严。


    许霁青跟阿婆打了声招呼,掏钥匙进门。


    屋里不大,推拉门隔出一间小卧室,许皎皎裹着小毯子睡了。


    外面灯光不亮,林月珍正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细瘦的身子蜷着,听见门锁响声,挪动了一下回头,“阿青回来了,饿不饿?”


    许霁青摇头,“接许皎皎放学的时候吃过。”


    小学门口的快餐连锁,鸡腿套餐十八块钱一份,米饭不限量自己添。


    许皎皎人小,饭量也小,肉吃完就没肚子了,就着剩下那点肉渣和送的小菜,许霁青扒了两碗白饭。


    他对食物没讲究,能填饱肚子就行。


    许霁青放下背上的粉书包,在林月珍身边弯腰,把女人叠好的旧衣服放进衣柜里。


    他们这次来江城没带多少东西,衣服看着挺高一摞,细看多是秋冬的棉服和毛衣。


    几乎都是女款。


    许霁青的几身校服放在最上面,之前学校的,今天新发的。


    他个子高,不像林月珍需要踩凳子,抬手就能把被褥放到高处。


    林月珍站起身,看了一会儿子的背影,小心开口,“今天去学校报到怎么样,转学手续办得顺不顺,校领导没为难你吧?”


    “没有,”许霁青没回头,把橱柜门关上,“都弄好了。”


    林月珍舒了一口气。


    “下午李老师还打电话过来,说一中挺好的,虽然在数竞上不如其他几所省重点有名气,但舍得花钱,这两年也越来越好了。”


    李老师是之前他在安省读书时的竞赛教练。


    听见故人的名字,他也没多少反应,不带情绪起伏地“嗯”了声。


    屋里空气闷热,只有一个小电扇,对着许皎皎的脚吹。


    风扇叶嗡嗡的声音里,有汗珠从少年额角淌下,林月珍看在心里,愧疚得几乎开不了口,“……阿青,你会不会怪妈妈。”


    “要不是为了把皎皎的学籍转过来,让她也能跟着上学,你本来有更好的学校能挑。可皎皎的情况太特殊,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哪会有正常的小学愿意接受她……”


    她伸出手,想碰他的背。


    许霁青抿紧唇躲了,“只要能进省队,哪个学校都一样。”


    他不喜欢肢体接触,甚至算得上厌恶。


    无论是她,还是其他的任何人。


    林月珍被他闪得心里一空,眼眶很快红了,“都是妈妈不好……如果不是那时候的事,我们家还是好好的。”


    同样的对白,每天都要在这个家里上演好几次。


    半年前,她还会跟邻居家主妇哭诉,被流言害过几次后,就没在外人面前掏心掏肺过。


    许皎皎年纪还小,不懂事,已经长大的儿子成了她唯一的情绪倾泄对象。


    许霁青能复述出她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语气字句,分毫不差。


    女人的声音已经有了哭腔。


    许霁青没回应,等她自己平静了会,转移话题问,“许皎皎的助听器充电了吗?”


    “转学第一天兴奋,她一直戴着没摘过。”


    思绪骤然被打断,林月珍神色还有些茫然,她看了看床头的小桌子,“皎皎睡觉前自己充上了。”


    “她回来没说什么,但我还是担心。”


    明知道女儿听不见,女人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当初配的是成人款,耳挂有点松,平常坐在教室里还有头发挡着,兴许没人注意,可将来要是上体育课跑跑跳跳,这东西要是掉了,我怕她在班上被人欺负。”


    风扇送去凉风,小姑娘睡得很香,肚皮上盖着小毛毯,嘴唇嘟着。


    耳朵后红了一片,是白天捂出来的痱子。


    许霁青扫了她一眼,“现在有那种隐形的定制助听器,能做得很小,许皎皎也能用。”


    林月珍愣了一下,“……得不少钱吧。”


    “还行。”


    许霁青语气如常,“过几个月我带她去弄,你不用管。”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林月珍清楚,这绝对不会是一个小数目。


    从许皎皎出事以后,许霁青每年都会给她钱。


    早些年在冷库做夜班装卸,等开始打数学联赛,进了安省数竞省队,又开始给人当家教陪练。


    快三年,许霁青没过过一个周末,寒暑假的每个昼夜都被劳作填满。


    明明他才十七岁。


    明明也只是个孩子。


    林月珍知道自己这个母亲当得失职,却说不出让他休息这样的漂亮话。


    许皎皎现在还小,只要能早些植入人工耳蜗,就还有恢复正常沟通能力的希望。


    可别说动辄二三十万的耳蜗,单单是维持住现在的语言能力,每年就要花不少钱用在康复训练上。


    她这辈子懦弱庸碌,已经欠儿子太多,怎能让女儿也低人一等。


    他们是一家人。


    一起咬牙挺过这几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推拉门那边,许皎皎像是做了噩梦,抱着枕头往被子里躲,隐隐有小动物似的啜泣声。


    林月珍匆匆起身,“我去哄皎皎,你早点睡。”


    “房东阿婆送了一盒鸡蛋,明天你要是在家,煮了和妹妹一起吃。”


    许霁青“嗯”了声。


    刚要转身,又被女人叫住,“你买糖回来了?给皎皎的?”


    林月珍瞄着地上的黑书包。


    许霁青抬眸,是苏夏今晚塞给他的那包软糖,拉链里装不下了,放在了平时装水杯的网兜里。


    异乡刚落脚,年幼的妹妹急需点什么来安抚。


    他不爱甜,犯不上跟小孩抢两口糖吃。照平时给就给了,可他竟第一次有了护食的冲动。


    这种情绪实在太陌生。


    许霁青自己都分不清原因,却破天荒的,想顺一次自己的心。


    他声音有些喑哑,“同学买的。”


    “给我的。”


    他又补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