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作品:《尽海》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凝,垂眸伸手拿起脖颈处的挂坠。
它此时看上去不过是个精致特别的玉石坠子,微弱光亮在白昼下全然不见。
不远处的问悬还在拿着砍刀救人,一些被救下的村民也学着他的样子不断挥刀斩向树枝。
人与树在斥青双瞳中影影绰绰,一众凡人之躯迎面根深树脉,为求生路拼尽全力,却不过是蚍蜉撼树而已。
就像她妄图以一己之力杀尽仇人,却落得个废人模样。
不过——
她握住冰凉挂坠,一把将其扯下。
若苍翠巨树空余皮囊,蚍蜉之力天又何知。
蚍蜉撼朽树,焉道不可为?
斥青凭着最后的力气轻踏尘泥,凌空而立。
被她用刀划破的手心鲜血淋漓,缕缕血色滴落到挂坠上,在她悬空的瞬间,挂坠变作一股暖黄色的光团。
女孩在光团里依旧攥紧手心,血源源不断地自伤口滴落。
太慢了,手心伤口流出的血液远远不够。
斥青凝眉举起左胳膊,用方才找到的小刀在胳膊上割出一条长至肘节的口子。
鲜血霎时浸染白皙,像一条赤红小河随雪地蜿蜒,淅沥沥滴落融进光里。
她清楚地感受到生命随着鲜血自体内流逝,和修为被生生扯出体内的感觉相同。
无力的,愤怒的,任人宰割的。
破碎识海中闪过师兄祭于血阵的身影,和她匍匐在地,声嘶力竭的狼狈模样。
斥青眼底恨意不受控制地上涌,消瘦的身形因回忆轻轻发颤。
她闭上双眼,周身气血涌动,心绪交杂间,血液终于把黄光彻底染红。
斥青凝神控制红光,在赤色彻底包围巨树的同时终于脱力倒地,她昏倒前隐约听到了焰火燃烧的声响,夹杂着猩红血色沸腾,像亡魂在怒吼。
*
“这姑娘叫啥来着?”
“我听那年轻后生好像喊她痴什么来着,痴,痴——”
陈婶皱着脸,脑子里回想了一会儿,双手猛地一碰,咧嘴道:“欸,我想起来了,她叫痴情!”
“痴情?这是个啥名字”
赵寡妇裹紧了肩上搭着的外衣,不太理解,满脸狐疑地和陈婶东拉西扯。
斥青在两个妇人的低语里睁开眼时,眼前一片黑暗。
她心头一跳,差点以为自己瞎了。
她撑着床头木板正准备起身,结果浑身酸痛无力,半支起的身体又倒回了床上。
坐在屋里说话的两人听到动静,马上走到床前,陈婶手里提着盏煤油灯,幽幽光亮驱散了于黑暗中滋生的不安,一角光亮照清了斥青过分苍白的面庞。
赵寡妇搬了个小凳子坐下,抬头对斥青笑了笑,轻声开口:“痴情姑娘,你总算是醒了,醒了就好,醒了你就捡回了一条命。”
见斥青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一边站着的胖婶子对她解释道:“你失血太多,当时整个人完全没了反应,呼吸脉搏都快停了,昏睡了整整五天五夜。”
“我先给你把把脉吧。”赵寡妇说着伸出手,搭在斥青腕间,指尖传来轻微持续的跳动感。
妇人松了一口气,收回手,对上斥青的眼睛:“脉搏平稳,虽然还有些虚微,但并没什么大问题,好好休养几日就能恢复。”
斥青向二人道谢,话出口,却见她们眉头低垂,笑得苦涩,强撑着的情绪眼瞧着逐渐崩溃。
陈婶子声音低落,将煤油灯放在床脚:“得我们谢谢你才对,要不是姑娘舍身毁了那杀千刀的老杨树,恐怕我们全村人都得丧命。眼下还有十几个人能活下来,已经是祖宗保佑了。”
两人沉浸于被亲友被害的伤痛,要说的话堵塞在喉咙,哽咽得无法开口。
斥青很清楚这是什么感觉,她心有不忍,沉默片刻后,出声打断牵扯二人的情绪囚锁。
“二位婶子,杨树怎么样了?”
听女孩提起造孽的邪树,陈婶吸吸鼻子,咳了两声清嗓,倦怠悲痛的神情总算有了点精神。
“说来也是奇了,自痴情姑娘你用红光把树围住,这东西就跟蔫吧了一样,树枝一动不动,更别说吸血了。整棵树从地底到树身,都被红光包住,连着好几夜村里到处都亮着光。”
这话倒提醒了斥青,她活动了下身体,感觉恢复了些体力,在两个妇人的注目下走到窗前,入眼却一片黑暗。
赵寡妇适时走到她身边,递给斥青一碗热汤:“红光连着亮了三天三夜,昨天开始暗淡,到今儿晚上,只剩杨树还有些亮光。”
瘦妇人伸出手,指着逝春桥所在方向,示意斥青往那儿看。
果然,有一抹和烛光一样的亮点,只是太浅淡,在夜里隔着些距离,难看真切。
外头的黑暗似有幢幢鬼影,冲向斥青沉沉双眼,瞬间化为烟尘。
她盯着外头,眉眼丝毫不动,抬手将剩余的汤药一口喝完后,转身面向屋里的二人。
年轻女孩轻笑出声,纠正了件事:“二位婶子,忘了和你们说,我叫斥青,不是痴情。你们叫我阿青就好。”
陈婶被她的笑晃了晃眼。
烛光掩映下,女孩苍白的脸恢复了些红润,面上虽有盈盈笑意,眼底却依旧沉沉,真是似鬼又像仙。
胖妇人愣愣点头,心头暗忖,难不成前些天说村里闹鬼说的就是这姑娘。
陈婶出门走到正在煎药的赵寡妇跟前,把自己的猜想告诉了瘦妇人。
赵寡妇只瞥了她一眼,扇动炉子的动作不停:“管她是人是鬼,只要救了我们,就是咱的恩人。”
“再说了,”她拿着蒲扇的手一顿,“是人是鬼又有什么区别。那天晚上,可是有数不清的鬼魂哭叫,不过都是一些可怜人罢了。”
陈婶被她说的臊红了脸,结巴着解释,越发显得欲盖弥彰。
斥青在屋内将二人的对话听得隐约,倒没什么别的想法。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只是——
鬼?
呵,她倒是情愿自己变成鬼,以鬼身修炼,怎么着也能比现在这副破烂躯体有用。
她举起左胳膊,被割开的伤口被包扎得严严实实,或许是伤口划得太深,简单动作依旧有痛感袭来。
斥青垂下有些无力的手,抬眼远眺远处的红点,忽然眼前一暗,外头只剩浓黑夜色。
一点微光闪进窗子,斥青脖颈上有风拂过,紧接着,她只觉自己浑身都被一股暖意包容。
她低头一看,原本化作红光的挂坠已经重新回到了她身上,在她胸口隐隐发热。
斥青不过用手轻碰,玉石已然烫得她手指发红。
“你终于醒了!”
斥青睨了眼声音来处,只见窗前飘来一抹黑影,正是男鬼问悬。
青年男鬼原本还算俊俏,此刻却显得尤为狼狈,头发乱遭,身上的锦衣也站着泥土血迹,显得邋遢脏污,显然这几天被树折磨得不成鬼样。
“情况如何?杨树死了没?”
问悬没直接回答,而是一个闪身进入屋内,坐到木桌前从身上拿出个镜子,仔仔细细把自己打理了一番后,才慢吞吞开口。
“情况有点复杂。”他把梳头放下,给自己灌了两口水,接着道,“树可以说是死了,但也可能还没死。”
他这几天一直在杨树边上守着,亲眼目睹邪树被红光吞噬,原本张牙舞爪的各路枝条全部没了动静,只剩下本体还在挣扎。
前两天还有树枝妄图撕开红光裂口寻找生机,全都被问悬一刀刀砍了下来。如今,树是没了动静,可从外头看去,只不过外皮多了焦黑,内里尚未可知。他和村民本想把树砍断,可全都无从下手——
红光散去不久,杨树外出现一圈黑气,不往外扩散,也难以让人靠近。黑气里头的气息极其浑浊,各种沉闷腥气令人无法呼吸。
第二天天亮后,杨树外的黑气愈加明显。斥青站在边上,清楚地闻到了问悬所说的气味。
尸骨,冤魂,怨气,以及融进土里上千年的血腥气,各种肮脏气息混在一起,自然压得人无法在喘息。
斥青静静地盯着杨树看了片刻,从地上捡起一根大砍刀。
她拿着把刀,迎面走进黑气,污浊气息正要缠缚在她识海之际,全都被一缕柔和黄光强硬阻隔。
斥青一刀砍下面前的千年木枝,刀刃劈开邪树枝,露出肮脏破败的内里。
焦黑枝条断落横亘在土地上,由布鞋踩过,顷刻碎成齑粉。
她就这么一刀一刀地挥动,胳膊上的伤口崩裂出血也一无所知,外头的只能看到女孩挥动大刀的身影。
千年树,年轮圈圈难数。
日头升到最大时,斥青终于将杨树砍倒在地,黑气随着杨树轰然倒地而消散,红艳艳又黑漆漆的树脉呈现在众人眼中。
软趴趴的,甚至还在隐约跳动,如同一块圆形人肉,丝络根根鲜红,就像人的经脉一般,切断了输送精血的脉络,剩余人血堆积在树轮上,将淡红肉块浸染得更加血红。
这幅景象让所有人都泛起一阵恶心。
“放火烧了吧。”
斥青轻声开口,然后拎着火油尽数倒在树上,一点火星窜起条条火舌,立即蚕食这块天地孕生出的阴邪怪物。
火光冲天,气息却和最初那场火不同,这次的火焰充满冰冷寒气,好似亡魂残留于此的泪水,里头蕴藏的哀伤染湿了炽热。
火焰烧尽,化作漫天飘飞的红屑,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落在村民肩上,可惜来不及诉说离别,风匆匆将之带往天际,只留下一场细密的雨,雨滴落进余烬,如同亡灵们的血泪,砸得众人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