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陇山夜话
作品:《洛阳旧事:女帝师的养成之路》 “我们读圣贤书,当然是效忠天子。”老爹笑了。他就着火光仔细观察孩子们的神色,“窦将军送女入宫,也正是表明心迹——河西十万铁骑,从此皆为陛下所用。”
卫二哥的眉头渐渐舒展:“父亲是说,窦将军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更好地效忠陛下?”
“正是此理。”卫老爹点头,“窦将军若真有二心,大可继续割据一方,何必送女入宫……为质?他选择归顺,就是认定了陛下是真命天子。”
卫老爹扫了孩子们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孩子们虽然聪明,但历世不深,还是太稚嫩了,河西这些年虽常有匈奴寇边,但总体还算安稳,孩子们对乱世并没有太多的切身体会。这几个孩子从小在河西长大,见过窦将军亲冒矢石守城,见过他开仓放粮赈灾。在他们心里,窦季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窦家居然送了与陛下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入宫为妃,这让读着圣贤书,在礼法中浸润长大的孩子们有些不能接受。他们不知道,什么叫礼坏乐崩……送个身世复杂的女儿入宫,让皇帝如哽在喉还不得不投鼠忌器,这正是一方枭雄的手段。
卫老爹拍了拍儿子紧绷的肩膀,“乱世之中,有些选择无关善恶,只关生死。”他望向洛阳的方向,“窦家送女入宫,既向新朝示好,又给自己留了余地。乱世教会人的第一课,就是永远要留条退路。”
卫大哥斟酌着词句:“儿子只是不解,窦将军既然归顺朝廷,为何还要……”
“为何还要留着那些乱世的手段?你们要知道,窦家能在乱世立足,靠的不是诗书礼乐,而是实打实的刀剑与谋略。”卫老爹轻轻摇头,“如今天下初定,看似太平,实则百废待兴。就像大病初愈的人,看着能下地走路了,内里却还虚着。
卫老爹拢了拢衣襟,给半睡半醒的女儿盖得更严一些,继续道:“新朝初立百废待兴,也是最危险的时候。自古以来,多少王朝就败在这开国之初的动荡期?能不能立住,既看手段,也看天命。”
“治世不是一蹴而就,也不是一道诏书就能变出来的。陛下英明,重开太学,征召贤才,就是要让这天下真正由乱入治。但这个过程,少说也要一二十年。”
烽燧里火光渐弱,卫老爹借着这光亮,仔细端详两个儿子的神情:“你们要明白,窦将军使的那些手段,不是为了对抗朝廷,而是为了在新朝站稳脚跟。就像……”他略一沉吟,“就像习武之人,佩剑不是为了伤人,而是为了自保。”
"这天下初定,由乱转治之际,实则最为危险。"卫老爹拨了拨篝火,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就像初春时节,冰雪初融而地气未暖,看似万物复苏,实则最易染病伤寒。陛下要整顿朝纲,清理积弊;而各地豪强也在暗中观望,试探新朝根基是否稳固。我们选择此时进京,就如同行走在这乍暖还寒的早春,既要顺应时势,更要懂得自保。”
卫大哥若有所思:“父亲是说,陛下既要用人,也要……”
“也要防范,清理,整顿。”卫老爹接过话头,声音低沉而坚定,“乱世之中,许多事不得不从权处置。但若要开创真正的太平盛世,就必须拨乱反正。就像这初春的田地,若不及时清除残雪枯草,新苗如何茁壮成长?那些战时特许的私兵,战时默许的苛捐杂税,战时容忍的豪强兼并......都是必须清除的残雪枯草。”
听到些话,阿昭不由的打了个冷战。她想起明太祖那些著名的清洗案例——若是他们进京也赶上明太祖那样的皇帝……那就不妙了。
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卫老爹的声音也随之低沉下来:“我们此番入京,既要持守圣贤之道,也要懂得审时度势。记住,真正的忠臣,不是一味愚忠,而是能助君王成就太平盛世。”
卫大哥若有所思:“所以父亲才说,治世需要时间……”
“不错。”卫老爹目光炯炯,“你们入太学后,既要读圣贤书,更要学会如何将圣贤之道用在实处。窦家也好,我们卫家也罢,说到底都是要为这天下由乱转治尽一份力。这才是真正的为臣之道。”
他环视两个儿子,语重心长地说:“在朝堂之上,一言一行都关乎身家性命。既不可锋芒太露,引人忌惮;也不可太过谨慎,错失良机。”
卫大哥郑重地点头:“儿子明白。既要持守本心,又要懂得变通。”
“正是此理。”卫老爹欣慰地笑了,“不过你们也不必太过忧心。陛下既然能结束乱世,自然有他的气度。我们此去,但求问心无愧,助这天下重建太平便是。”
篝火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在破旧的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光影明明灭灭,恰似这个正在蜕变中的时代,旧影未消,新光已至。
“父亲,窦夫人既是陛下的异母妹妹,那她与陛下关系如何?”卫二哥问道。
“想来不会太好吧……”老爹沉吟着道。
“因为嫡庶吗?那关系一般也正常。”阿昭已经醒了,此时又想起她前世看过的那些宫斗剧。
“窦夫人跟陛下还不是嫡庶兄妹之争,他们的关系要更复杂一些。”
“啊?更复杂,还能怎么复杂?不就是异母吗?”阿昭觉得,她看了那么多剧,那些编剧们脑洞开得……现实不可能比做梦更复杂。。
“此事说来话长……”卫老爹捋了捋胡须,目光投向跳动的烛火。“窦夫人与陛下的关系,并非简单的嫡庶之争。他们说是兄妹,却隔着郭氏一族和先帝郭后一脉的生死……”
当今陛下的父亲刘老爹是前朝一普通宗室,要说与皇室的关系远近,可能也就是同一个祖宗同一个姓的关系了。至于家势,嗯,基本就是一个普通小地主,还得自己下地干活才能吃得上饭这种。反正不管他是不是姓刘,前朝末年天下大乱,他一样得苦苦挣扎乱世求生。可就因为他这个姓,自有人不能让他安生的藏在一个角落。
河北豪强郭氏有心天下,伪作拥立他登基为帝,然后打着他的正统旗号‘名正言顺’收服其他各方豪杰——这个也是常规操作了,每逢乱世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皇帝满天飞,都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被挖出来的宗室。总之,刘老爹被郭氏给抓到了自己手里。
为了更好的控制刘老爹,郭氏强行嫁女给他做妻子——可刘老爹在老家已有妻室儿女——不过也没有关系,让刘老爹休妻就是——在大军和砍刀面前,刘老爹屈服了,成了郭家女婿。
要说郭家,也的确兵强马壮猛士如云,横扫**并吞八荒,二十年间天下豪杰被收拾得七七八八。刘老爹作为郭氏的女婿皇帝,在郭氏集团中也算是一股政治势力。他自身素质和才华都不错,更不错的是他的运气——郭氏家主在函谷关一场大败,几乎全家被杀,只有刘老爹因带兵在外而幸免于难。由是,刘老爹顺理成章的接收了郭氏的残余力量和江山,成了真正的皇帝。
没有了郭家的郭皇后,顺理成章的失去了后位,她的儿子也从太子之位跌落。刘老爹迎回自己的原配妻子,立自己的原配长子为太子——就是当今陛下了。
而窦夫人,就是废后郭氏所出之女,前废太子之妹。
好一出狗血大戏!
“窦夫人既然是公主,为什么会嫁给窦将军做继室夫人?”阿昭又问了一个小白问题。
“窦夫人嫁过来时,郭氏尚在”,这次不用老爹说,大哥给出了答案。
郭氏在时,刘老爹的命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呢,大家都是半斤八两势均力敌的割据势力,河西窦家确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参照孙尚香嫁给刘备)。看来刘老爹对郭皇后和她所出的儿女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
“那陛下恨不恨郭皇后所出的窦夫人呀?”阿昭问。
“你的小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呢?陛下为什么要恨窦夫人?不过是个异母妹,窦季融又是一方豪强,有这么个关系总好过陌生人,陛下每日里正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想什么窦夫人?”卫老爹答到。
阿昭从老爹的怀里伸出头,小声道:“我想……若我是窦夫人,被嫁为继室,母亲兄长尽失,会不会恨……”
“有什么可恨的?成王败寇,如此而矣。”卫老爹答道。
朔风呼啸,从破败的墙缝里一阵阵钻进来,吹得墙上的影子东摇西曳。父亲讲述窦夫人与皇帝陛下关系时那种“成王败寇”的理所当然的态度,让她莫名感到不安。
阿昭缩了缩脖子,最终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可窦夫人心里肯定恨极了……”
卫大哥若有所思:“父亲,阿昭说得不无道理。窦夫人身负家仇,如今又送女入宫,这其中……窦夫人身世特殊,窦家又雄踞河西。陛下虽表面厚待,心中未必没有防备。”
卫老爹微微颔首,低声道:“我们与窦家的渊源,既是机缘,也是考验。”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几分:“窦季融送女入宫,特意挑选与陛下血脉相连的这个女儿,其用心之深……”
“父亲的意思是?”卫二哥忍不住追问。
卫大哥若有所思地接道:“表面上看是亲上加亲,实则暗藏玄机。一来让陛下时刻记得,窦氏不仅是臣属,更是皇亲;二来这层关系又牵连着废后郭氏,若陛下处置窦家不当,难免要落个薄待亲眷的名声。”
“不止如此。”卫老爹轻抚胡须,“寻常归顺者送女入宫,不过是送质罢了。但窦家这步棋……送的不是人质,而是个让陛下不得不顾忌的‘亲眷’。即便窦家日后真有什么,陛下也要顾及这层甥舅之……”
缩在父亲怀里的阿昭突然打了个寒颤。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总觉不安——窦氏女入宫为妃,就像在棋盘上落下的一枚活子,既牵制着天子,也牵制着所有与窦家有关联的人,自然也包括他们卫家。这步棋落下,窦家已先立于不败之地。
而下这盘棋的男人们,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棋子的想法。若身为棋子的窦氏女心怀怨恨,那……也许就是大祸。阿昭不禁想起小说里深宫中那些暗流涌动的传闻,一个被当作筹码送入深宫的女子,若是将满腔怨怼化作利刃,只怕第一个要见血的,就是这些自以为执棋之人。
“陛下的后宫,这样的代表各家利益的女人有很多。归附结盟,送女入宫是常例。运气好些呢,能诞下皇家血脉,将来一个亲王郡国是跑不掉的;运气不好,也能让陛下放心使用家里的男人。这宫里,跟咱们普通人家是不同的……”
“所以,京中与咱们在河西不同,风高浪急,各种利益和势力交缠,错综复杂,你们一定要谨言慎行,避免被卷进无谓的风波里去。”
三个孩子不约而同地点头。墙上的影子随着烛火晃动,仿佛无数暗流在黑暗中交织。
这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这冒着严寒和风雪进京的卫家一行,正是新朝的“天命”。篝火映照下,卫老爹清癯的面容忽明忽暗,正如这新旧交替的世道,既有光明在前,又有暗影相随。
“睡吧,明日还要赶路。”卫老爹轻拍女儿的背脊,目光却越过破败的箭窗,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那里,是洛阳——这座历经沧桑的帝都,即将见证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启。
墙角的竹简在火光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简“汉书”二字依稀可辨。卫老爹伸手轻抚竹简,仿佛触摸着历史的脉络。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兰台抢救这些典籍时,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博士说过的话:“典籍不死,华夏不亡。”
夜风穿过烽燧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卫老爹将孩子们聚拢在身旁,就像一位老船夫在暴风雨来临前,将小船驶入避风的港湾。他不知道的是,这艘看似普通的小船,终将在历史的洪流中掀起惊涛骇浪——长子卫固将持节经略蜀中,次子卫超将镇守河西走廊,而那个此刻蜷缩在他怀里的小女儿,终将成为影响一个时代的传奇。更无人能料想,这位只拉着一车书简进京的清寒书生,将在洛阳城中培养出一代圣明君主,开创“元康之治”的盛世华章。
很多年后,当史官们追述这段往事时,都会提到建元七年冬这场风雪中的夜话。正是这个看似平常的夜晚,奠定了新朝“文武相济,商通天下”的治国方略——卫家大郎的蜀中治策与二郎的河西铁骑,如同帝国的两翼;而太傅卫宏的经筵讲学,则为年轻的帝王铸就了治国安邦的智慧根基。三者相得益彰,共同托起了新朝的伟业。
但此刻,他们只是乱世中艰难求存的一家人。烽燧外的风雪渐渐停息,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卫老爹吹熄了最后一支火把,在黑暗中轻声说道:“天快亮了。”这句话,既是对孩子们说的,也是对这正在苏醒的天下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