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枷锁

作品:《魔王之友

    意识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沥青里,挣扎着上浮。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浓重的汗臭、皮革的鞣制味、还有牲口粪便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粗暴地灌进鼻腔。


    然后是听觉。


    木头轮子碾过碎石路的单调吱嘎声,粗鲁的谈笑声,金属甲片偶尔碰撞的脆响。


    特里安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头痛欲裂。他发现自己被扔在一个摇晃的、散发着霉味的笼子里。


    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他的手腕和脚踝,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笼子固定在颠簸的板车上,车外是几个骑着驽马、穿着杂乱皮甲的身影——正是那支抓住他的冒险小队。


    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森林洼地的恶臭,瓦莱瑞斯腐烂的躯体,额头的剧痛,黑暗……然后,就是这些人的脸!


    瓦莱瑞斯!


    特里安猛地挣扎起来,像一条离水的鱼,不顾绳索的勒痛,拼命扭动着脖子,浑浊的眼睛疯狂地在狭窄的囚笼里、在颠簸的板车四周搜寻。


    空的。


    除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什么都没有。


    没有那具肿胀**、插着箭矢的尸体。


    他们把瓦莱瑞斯……丢下了?


    丢在满是蛆虫和乌鸦的森林里?!


    一股冰冷彻骨的绝望,比绳索更深地勒紧了他的心脏。最后一点扭曲的、病态的“陪伴”,也被剥夺了。


    那片长满血蘑菇的洼地,成了他唯一还能“回去”的地方,而现在,连那点联系也被粗暴地斩断。


    心口那片冻硬了的荒原,彻底死寂,连最后一点微弱的、属于过去的回响也消失了。


    “嘿!小杂种醒了!”


    一个尖嘴猴腮的盗贼发现了他的动静,策马靠近板车,隔着木栅栏,用肮脏的匕首柄敲了敲笼子,发出哐哐的噪音,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


    “别扑腾了,小魔王!省点力气,等到了冒险者工会,有你‘享受’的!听说那些大人物们,就喜欢研究你这种长角的怪物,切片?还是泡在罐子里?哈哈哈!”


    另一个背着巨斧的壮汉也凑了过来,啐了一口浓痰,差点吐在特里安脸上:“臭死了!扛你这一路,老子晚饭都省了!小杂种就是小杂种,连同伴都杀得那么狠,烂成那样了还守着!天生的魔崽子,心都是黑的!”


    “就是!看那具烂尸,胸口还插着箭呢!肯定是被这小崽子偷袭干掉的!”


    法师打扮的女人厌恶地捂着鼻子,尖声附和:“格里姆肖家也是倒了血霉,养了这么个白眼狼魔种!”


    污言秽语像淬了毒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向囚笼里的特里安。


    羞辱瓦莱瑞斯,污蔑他最后的守护,嘲笑他的痛苦……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那片已经麻木的荒原上。


    麻木的冰层下,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不是悲伤,不是愤怒。


    是一种更冰冷、更纯粹的东西。像深埋地底的黑色原油,被火星引燃,瞬间腾起无声的、毁灭性的烈焰。


    特里安停止了挣扎。


    他抬起头,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渊般的眼睛——静静地看向笼外肆意嘲笑的盗贼、壮汉和法师。


    那目光空茫,死寂,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


    盗贼的笑声卡在了喉咙里,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壮汉脸上的嘲弄也僵住了,下意识地握紧了斧柄。法师捂着鼻子的手微微颤抖。


    “看……看什么看!小杂种!” 盗贼色厉内荏地又用匕首柄敲了一下笼子。


    就在这一瞬间——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类的、饱含着无尽痛苦与毁灭意志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特里安幼小的胸腔里炸裂开来!


    那声音蕴含着狂暴的力量,震得板车剧烈摇晃,拉车的驽马惊恐地嘶鸣扬蹄!


    捆缚他的粗麻绳,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切割,寸寸断裂!


    那看似脆弱的囚笼木栅栏,在无形的恐怖力场挤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扭曲、爆裂!碎木片如同锋利的箭矢,向四面八方激射!


    “小心!”


    “魔崽子发狂了!”


    冒险者们惊骇欲绝,仓促间想要拔武器防御。


    晚了。


    特里安小小的身影如同挣脱地狱枷锁的魔神幼体,裹挟着狂暴的黑色气流,从破碎的囚笼中冲天而起!


    他悬浮在半空,破烂的衣物猎猎作响,额头上那对黑色的魔角,此刻仿佛活了过来,缭绕着丝丝缕缕不祥的黑气!


    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伸出那只曾经被瓦莱瑞斯温暖握过、此刻却沾满血污的手,对着下方惊恐的冒险者们,五指猛地一攥!


    噗!噗!噗!


    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和血肉挤压的闷响同时爆发!


    盗贼的身体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捏住,瞬间向内塌缩成一个扭曲的肉球,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壮汉惊恐地举起巨斧格挡,但巨斧连同他的手臂一起,在无形的力量下扭曲变形,整个人被狠狠掼在地上,砸成一滩模糊的血肉!


    法师尖叫着试图撑起魔法护盾,淡蓝色的光晕仅仅闪烁了一瞬,就在更狂暴的黑色力场碾压下如同肥皂泡般破碎!


    她整个人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着,如同布娃娃般在空中剧烈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一片血雨肉沫洒落!


    仅仅一个呼吸。


    刚才还在肆意嘲笑、做着领赏美梦的冒险小队,连同他们的驽马和板车,彻底化为一片狼藉的血肉泥沼和扭曲的金属残骸。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特里安缓缓从半空中落下,站在猩红的泥泞中央。


    他微微喘息着,看着自己沾满新鲜血液的手,又看了看四周地狱般的景象。


    那双深渊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杀戮后的快意,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更深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额角的魔角似乎又长长、变硬了一点点,闪烁着冰冷的幽光。


    他抬起头,茫然地望向黑松林的方向。


    瓦莱瑞斯还在那里……在腐烂,在被蛆虫啃噬……


    他迈开脚步,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森林的方向走去。


    他要回去。回到那片腐臭的洼地。那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什么?!一支银级冒险小队全灭?!就在黑松林外围?!”


    王城,金狮鹫纹章闪耀的华丽书房,年轻的咆哮声几乎掀翻镶嵌着金箔的天花板。


    莱昂哈德·瓦洛里乌斯·阿金图姆·莱昂克雷斯特(Leonhard Valorius Argentum Lioncrest)猛地从铺着天鹅绒的扶手椅中跳起来,镶着宝石的佩剑撞在昂贵的橡木桌角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微胖但俊朗的脸上因为激动和一种被点燃的“使命感”而涨得通红。


    “是的,少爷。”


    穿着笔挺制服的老管家躬身,声音平稳,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现场极其惨烈,残留的力量波动……确认是高等魔族所为。工会推断,是那个新生的魔王所为。”


    “魔王!果然是魔王!”


    莱昂哈德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仿佛看到了等待已久的宿命对手。


    “我就知道!沉寂了这么多年,邪恶终将卷土重来!这是上天给我的启示!是我莱昂哈德·莱昂克雷斯特证明自己的时刻!就像伟大的亚瑟王击败卑王伏提庚!就像我祖父的祖父跟随老国王斩下上任魔王的头颅!”


    他用力挥舞着手臂,镶满宝石的剑鞘在空中划出闪亮的弧线。


    “少爷……”


    旁边一位穿着秘银轻甲、面容沉稳的骑士侍从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谨慎。


    “魔王……非同小可。上任魔王之战,王国精锐骑士团十不存一,您的曾祖父也……请务必三思。您身份尊贵,前程似锦,实在不必亲身犯险。剿灭魔王之事,自有王**队和那些为了赏金拼命的冒险者……”


    “住口,卡洛斯!”


    莱昂哈德猛地转身,金棕色的头发因为激动而微微颤动,他指着侍从,一脸“尔等凡人岂懂天命”的愤慨。


    “你懂什么?!勇者讨伐魔王,这是流淌在莱昂克雷斯特家族血脉里的使命!是刻在家族纹章上的荣光!那些为了几个臭铜板就敢去送死的泥腿子,他们配得上‘勇者’之名吗?只有我!只有流淌着古老高贵血脉、肩负神谕的我,才有资格终结这新的黑暗!”


    他昂起头,挺起胸膛,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沐浴在凯旋的荣光里,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狂热:


    “立刻!给我准备!要最好的!精金打造的全身甲!要附魔了火焰抗性和坚固术的!武器?秘银长剑不够!给我找矮人大师锻造的星辰钢双手巨剑!”


    “还有魔药!各种魔药!力量药剂、敏捷药剂、钢铁皮肤药剂、元素抗性药剂……有多少要多少、砸也要砸死魔王!要最顶级的!品质低于大师级的不要!”


    他踱着步,语速飞快,像是在发布理所当然的敕令。


    “钱不够?去找我父亲!告诉他,他的儿子要去完成莱昂克雷斯特家族最伟大的使命了!让他把金库打开!这是为了王国的未来!为了整个大陆的和平!区区金币,怎能与这份荣耀相提并论!”


    卡洛斯和老管家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他们太了解这位少爷了。热血上头,被那些古老的英雄史诗灌满了脑子,认定自己是天选之子。


    劝说?只会激起他更强烈的逆反。


    “是,少爷。我们立刻去办。”


    老管家深深地鞠了一躬,拉着还想说什么的卡洛斯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莱昂哈德一人,他兴奋地握紧拳头,对着墙上巨大的、描绘着先祖斩杀魔王的油画,喃喃自语:


    “等着吧,邪恶的魔王!我,莱昂哈德·瓦洛里乌斯·阿金图姆·莱昂克雷斯特,将继承先祖的荣光,将你彻底终结!我的名字,将铭刻在新的史诗之上!”


    通往黑松林的偏僻小路上,特里安像一抹游魂,在树影里蹒跚前行。


    饥饿和之前的爆发消耗了他太多体力,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他只想快点回到那片洼地,守着那堆正在化为白骨的腐肉,直到自己也烂掉。


    路过一个破败的乡村酒馆时,几个穿着粗布衣服、满身尘土的行商正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歇脚,大声地谈论着王城的新鲜事。


    “……听说了吗?莱昂克雷斯特家那位‘金闪闪’的小少爷,为了讨伐魔王,在王城疯狂扫货呢!”


    “嚯!阵仗大得很!据说包圆了好几个炼金大师的库存!全是顶级的魔药!那金币花的,跟流水似的!是要用金子淹死魔王吗?”


    “啧啧,有钱真是能为所欲为啊!那些魔药,随便一瓶都够咱们全家吃十年了吧?”


    “可不是嘛!听说有一种最顶级的‘生命之泉’原液,能生死人肉白骨!只要还有一口气,一滴下去就能活蹦乱跳!甚至……嘿嘿,传说连刚死透的尸体都能拉回来!”


    “生死人肉白骨……刚死透的尸体都能拉回来……”


    这句话如同一道刺破厚重乌云的闪电,狠狠劈在特里安混沌的意识里!


    他猛地停住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麻木的心脏被这句无心之言攫住,然后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复活……尸体?


    瓦莱瑞斯……还能……回来?


    这个念头如同最炽热的岩浆,瞬间注入了他冰冷死寂的荒原!


    绝望的冻土被融化,一种近乎癫狂的、灼热的希望之火,在他深渊般的眼底猛地燃起,那光芒是如此强烈,甚至暂时驱散了那片永恒的黑暗!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朝那几个行商靠近了一步。


    “……不过啊。”


    另一个行商喝了口劣质麦酒,咂咂嘴,带着一种市井小民的洞察和唏嘘。


    “那种逆天的玩意儿,代价能小得了?我听炼金工会的学徒偷偷说,炼制那种顶级的复活魔药,核心材料是‘生命精华’!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吗?”


    “嘿嘿,就是活人的命!几百条!新鲜的!用邪恶的炼成阵硬生生抽出来!几百条命换一条命!啧啧,邪门得很!也就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才用得起这种沾满血的东西!”


    “几百条命换一条命……”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一盆冰冷的、粘稠的、名为“代价”的污血当头浇下,灼热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刺骨的寒意和剧烈的眩晕。


    特里安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粗糙的树干。指甲深深抠进树皮里。


    几百条……人命?


    像那些村民?像那些冒险者?


    用他们的命……去换瓦莱瑞斯?


    瓦莱瑞斯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不是腐烂肿胀的,而是记忆中那个金发蓝眼、笑容干净温暖、会偷偷塞给他面包、会给他讲星星、会在临死前还让他“别看,快跑”的瓦莱瑞斯。


    “特里安……偷东西是不对的……” 记忆中,瓦莱瑞斯曾这样认真地对他说,因为他偷了孤儿院厨房一块发硬的面包。


    “特里安,你看,这只小鸟受伤了,我们帮帮它……” 瓦莱瑞斯捧着翅膀折断的麻雀,眼神充满怜悯。


    那个善良的、连小动物都不忍伤害的瓦莱瑞斯……会用几百条无辜的人命换自己回来吗?


    巨大的矛盾像两股狂暴的洪流,在特里安幼小的心灵里疯狂对冲、撕扯!


    一边是复活挚友、让那束光重新照进黑暗的极致诱惑;另一边,是瓦莱瑞斯清澈眼神中映照出的、对生命的尊重——那眼神像一面镜子,照出他即将踏上的道路是何等血腥与肮脏!


    痛苦让他几乎窒息。他抱着头,蜷缩在树根下,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绝望的冰冷和复活的灼热在他体内交战,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极其熟悉、仿佛直接响在他灵魂深处的声音,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响起:


    “特里安……”


    是瓦莱瑞斯的声音!


    特里安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出胸膛!他环顾四周,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行商模糊的谈笑。


    是幻觉?还是……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叹息般的温柔,却又无比坚定:


    “别怕……做……你想做的……遵从……你的本心……”


    本心?


    特里安愣住了。他的本心是什么?


    是那片被恨意冻硬的荒原?还是荒原深处,那点被瓦莱瑞斯点燃过的、微弱的、对温暖的渴望?


    瓦莱瑞斯的声音消失了,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


    但就是这短暂的、似真似幻的指引,如同在混乱的黑暗中投下了一束微光。


    一个念头,冰冷而清晰,如同淬火的刀刃,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复活魔药……需要魔法书……需要炼成阵……需要……祭品。


    他缓缓站起身,眼中的挣扎和痛苦并未完全消失,但一种近乎偏执的、不顾一切的决心,已经压倒了其他情绪。


    深渊般的眸子里,燃烧起一种混合着最后希望与毁灭意志的奇异火焰。


    他最后看了一眼王城的方向,那里有正在疯狂搜刮顶级魔药的“勇者”,也有……可能记载着禁忌复活术的魔法书。


    然后,他转身,不再走向腐臭的森林深处,而是朝着最近的人类城镇,迈开了脚步。脚步依然虚弱,却带着一种走向祭坛般的决绝。


    风穿过林间,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动他额前散乱的黑发,露出下面那对冰冷、初具雏形的魔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