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橘井坊
作品:《少卿大人他总在医闹》 永平三年的春深得有些蹊跷。四月本该是柳浪闻莺的时节,京城的空气却沉甸甸地压着浓得化不开的恐慌气息。街头巷尾的耳语粘腻如蛛网,顺着晨雾钻进每一扇窗棂。
“听说了么?周老学士献的《万寿图》,‘圣’字底下叫人污了墨!”
“天杀的!是橘井坊那个姓林的郎中,借着诊脉偷了祥瑞,拿药渣子亵渎圣字!”
“啧啧,这得剐上千刀……”
沈昭立在橘井坊的晒药架前,指尖捻着一片新焙的枇杷叶,那些裹着寒意的低语蛇一样钻进耳朵。她抬眼望了望天,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檐角那方“橘井济世”的木匾。药坊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草药清苦,此刻却压不住心头一丝莫名的不安。林清一早被周府请去复诊,此刻还未归来。
“昭姐姐,”药童阿桂惶惶地凑近,声音发颤,“外头传的……是真的吗?林先生他……”
“噤声。”沈昭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静。她将枇杷叶仔细收入陶罐,罐身上三个清隽小字“止咳散”是林清的手笔。“先生行医济世,坦荡磊落。市井流言,岂可轻信?”她语速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只是拢在袖中的手,指尖微微掐进了掌心。
话音未落,沉重的砸门声如惊雷炸响!腐朽的木门应声碎裂,木屑纷飞。刺眼的日光里,铁甲寒光汹涌而入,瞬间碾碎了满院清寂。沉重的军靴踏过晒药的竹匾,干枯的忍冬、甘草在脚下发出绝望的脆响。
“罪医林清何在?”为首的校尉按刀厉喝,目光鹰隼般扫过惊惶的药童和伙计,最后钉在沈昭身上。她一身素净的布裙,站在狼藉的药草中,身形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株风雨里的修竹。
“林先生出诊未归。”沈昭迎上那目光,声音清晰,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有袖中微颤的手泄露了内心的惊涛。她认得这身玄甲——大理寺的爪牙。不安的预感骤然化为冰冷的现实。
“搜!”校尉一声令下,兵丁如狼似虎般冲进药房、库房,翻箱倒柜,瓷罐碎裂声不绝于耳。
“官爷!”沈昭上前一步,强抑着声音里的颤抖,“橘井坊悬壶济世,安分守己,不知林先生所犯何罪?还请明示!” 她挡在通往林清书案的路上,那里有他尚未整理完的病案。
校尉冷笑,一把推开她:“窃取祥瑞,咒诅君上!十恶不赦的大不敬!滚开!”沈昭踉跄一步,扶住倾倒的药架才稳住身形,粗粝的木刺扎进手心,沁出一点殷红。
就在这时,一道清瘦的身影被粗暴地推搡进来。林清的白衫沾满尘土,发冠歪斜,腕上缠着沉重的铁链。他脸上有擦伤,唇边却噙着一丝惯常的温和,目光穿过纷乱的兵丁,准确地落在沈昭身上,带着安抚的意味。
“阿清!”沈昭的心猛地一沉,失声唤道,欲要冲上前,却被冰冷的枪杆横拦住。
林清对她轻轻摇头,眼神沉静如古井无波。他转向那校尉,语气甚至称得上平和:“官爷,橘井坊只是施药行善之地,与周府之事无关。坊中药童伙计皆是无辜,还请莫要惊吓他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药草,落在阿桂惨白的脸上,温声道:“阿桂,三日后西街李婶家该换药了,你替我去,药在左数第三个青花罐里。”
“林先生!”阿桂带着哭腔。
“带走!”校尉不耐烦地挥手。兵丁粗暴地推搡林清。
“等等!”沈昭再次出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林先生是良医!他绝不会行此大逆之事!定是有人构陷!官爷明察!”她试图冲破阻拦,指尖几乎要触到林清染尘的袖角。
林清被推搡着经过她身边,脚步踉跄。铁链撞击声刺耳。他侧过脸,深深看了沈昭一眼,那目光里有宽慰,有诀别,更有沉甸甸的嘱托。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嘴唇无声开合:“守好……橘井坊。”
下一刻,他被狠狠推出门外。沉重的坊门在沈昭面前“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那道清癯的背影,也隔绝了门外百姓指指点点的嘈杂。最后映入她眼帘的,是门缝外林清腕上那截冰冷的铁链,在暮春惨淡的日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寒光。
坊内死寂。药草破碎的苦涩气息弥漫开来,混杂着尘埃与恐惧的味道。阿桂的啜泣声低低响起。
沈昭僵立在原地,望着紧闭的大门,掌心被木刺扎破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方才林清最后那无声的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守好橘井坊。他认了?为了这间风雨飘摇的善堂,他甘愿踏入那吃人的牢笼?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那点刺目的红,又慢慢收拢手指,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点微痛奇异地让她翻涌的心绪沉静下来。院中那棵老橘树开得正盛,细碎的白花簌簌落下,有几瓣沾在她的发间,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天佑祥瑞药笺案。圣字被污。咒诅君上。大不敬。
冰冷的罪名在脑中盘旋,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倒刺。京城的天空,彻底阴霾了。而橘井坊的清苦药香,在这一日,被粗暴地碾碎,混入了铁锈味与尘埃的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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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雨停了,刑部街的石板还汪着水,倒映出朱漆马车粼粼而过的影。玄甲卫开道,马蹄铁叩在青石上,溅起细碎水光。沈昭裹着粗布头巾缩在巷口,怀中紧抱着那本用油布层层裹住的《三十年方剂备案册》,指尖掐得发白。囚车刚过去不久,空气里仿佛还留着枷锁沉闷的锈气。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车辕声近。
她猛地冲出藏身的阴影,像只扑火的蛾,直直撞向那辆悬挂着大理寺徽记的朱漆马车。
“大人——!” 嘶喊划破沉寂,“民女沈昭有证!林清冤枉!”
“放肆!” 护卫的暴喝如雷。鞭影带着裂风声兜头抽下!沈昭只觉肩背火辣辣一痛,布帛撕裂,皮开肉绽的灼热感瞬间蔓延。她踉跄一步,喉头涌上腥甜,却硬生生咽了回去。剧痛几乎让她跪倒,可脊梁骨却死死撑着,硬是挺得笔直。她甚至往前又踏了一步,将那本册子高高举起,手臂因疼痛和用力而剧烈颤抖,声音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骤起的骚动:
“大人明鉴!此乃橘井坊药方存档原本!林清所开‘止咳散’确为橘井坊沿用三十载的古方!绝非诅咒君上的邪物!请大人过目——!”
喧闹的街市仿佛瞬间静了一瞬。所有的目光都聚在那高举的、微微颤抖的册页上,又惊疑不定地投向那辆沉默的马车。
车帘纹丝不动。
车内,裴珩端坐,指尖正轻轻摩挲着左手拇指上那枚冰凉的墨玉扳指。车外的哭喊、鞭打、女子的陈词,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直到那“古方”二字清晰传来,他鸦青色的眼瞳才微微一动,像深潭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极快又归于沉寂。
“呈上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了出来。
护卫立刻上前,粗暴地从沈昭手中夺过册子,恭敬地递入车内。
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冷白的手从车帘里掀起一道缝隙。只这一道缝隙,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便如实质般倾泻而出。沈昭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恰好撞入车内。
光线昏暗,只映出半张脸。下颌线条如刀削般冷硬,薄唇紧抿,没有丝毫弧度。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隔着那道帘隙望出来,深不见底,像两泓冻结的寒潭,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丝毫波澜。那目光扫过她脸上因鞭伤而渗出的冷汗和血迹,如同看一件无足轻重的死物,随即落在那本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