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恰逢君来

    昆明堂里炉火正旺,炭香混着檀香味,迎面走来一位年约五旬,身形瘦削的湖娘,墨绿绣边的半臂搭得端正,一字一句道:“苏姑娘,快些起身梳洗罢。”


    行礼话语都透着老成沉稳,她是江府内院管事之一,平日只管正院与各院女眷的起居规矩。见苏云倾起身后,只让丫餐送上茶水与帕子,湖娘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我们家将军不喜欢多口舌之人,也不喜欢人自作聪明。”


    “旁人问什么,大人没让你答的,你一句都别回,你不清楚的事,也别自作聪明,若不明白大人意思,就安静站着,莫多一句话。”说罢,桃湖看了她一眼,苏云倾点头:“记下了。”


    “再有一条。”湖娘声音放得更轻,每一句都在点上,“将军最厌旁人带情绪,哭、闹、哀求,最是碰不得。他若不看你一眼,就当自己是根木头,若他多看你一眼,你也莫作欢喜。”说罢,她端起案上茶盏,垂昨吹了吹,语气含着些微讽意:“进江府的女子,不知轻重者,是待不久的,到时候重新送回掖庭,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好去处了。”


    苏云倾没出声,眸子平静得像冰下的湖水 ,她明白这些话的分量。


    湖娘的话不算恶语,是提醒。


    苏云倾当然明白这些话的分量。


    江澈愿收她,不代表她有命长留;她落在这府中,不过是比发配边疆多了一层遮风避雨的瓦檐。


    屋中静了半晌。


    丫餐正在替她梳头,细细描出一个简单规整的双鞋式,额发压得极贴,耳后两缕据发被钻进来的风吹得微微扬起,显得她整个人更加瘦削清冷。


    苏云倾望着铜镜里面容憔悴,没有精气神的自己,露出一模苦笑。


    太阳落山,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


    苏云倾坐在丫鬟房的角落里,面前是一碗梗米饭,两三块腌菜,一碟热汤。


    她吞咽着米饭,将油盐全无的饭菜吃完,将肚子填饱。


    昆明堂向来清冷,不似旁处主子宅邸那般热闹,这里的下人谨慎安分、言语寡淡。


    苏云倾放下碗筷,青黛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站在炕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话中带有轻蔑:“喂,那谁?湖娘说今晚要你去伺候将军,赶紧收拾收拾去罢,大人没那么多耐心,回头你拖咨了事,我们都要一块儿挨罚。


    苏云倾静静看了她一眼,没有争辩。


    她站起身来,身形轻盈无声,步子稳而直,她走出丫鬟房,沿着昆明堂内廊一路前行。


    夜风微冷,廊下雪尚未化尽,踩上去时湿滑。


    昆明堂主院就在前方,不远隔得偏近。


    那是一座带内室回廊的独院,飞檐垂挂,灯火稀疏。


    江澈的书房与卧房皆在其中,平日除近身下人外,少有人能靠近。


    她站在了那道朱红门扉前,门没关死,里头的灯透出一线昏黄。


    抬起手,苏云倾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衣领。那是粗布灰衣,领口高而窄,袖口扎得紧,是归宁堂下人每日更换的布衣。


    她穿得不习惯,布料生硬,肩胛处绷得有些紧。


    苏云倾喉头滚动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地紧紧捏住掌心,深吸一口气。


    正欲伸手推门时,里头传来一道深沉又淡漠的声音:“是在候府当惯了小姐,还没适应伺候人吗?”


    她怔了一下,随即推门,室内香气淡淡。


    苏云倾看向声源处,江澈正坐在一把紫檀椅子上,眉眼沉静,灯下的面容愈发峻冷他望着苏云倾,目光从布衣一直扫到她的脸。


    与昔日在候府时和笑得心开怒放的嫡女大相径庭,可骨子里那股傲意没变。


    他忽然站了起来,袍子在膝下微微一晃,臂膀展开。


    两个字缓缓从唇边滚出,冷淡至极:“更衣。“


    苏云倾神色微凝,缓步上前,古代衣裳款式复杂多样,她哪会。


    江澈挑眉看她:“不会?”


    苏云倾点点头:“嗯。”


    江澈解开胸前的两颗扣子,锁骨一览无余,他手一顿,瞧她慌乱的表情说道:“知道解了么?”


    苏云倾一脸懵逼的望着面无表情的江澈,呆愣许久才慌过神来说:“会解。”


    江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那只手如何战战兢兢地顺着袍襟一路向下,抵到他的腰间。


    那是细绳系的缓带,一条金线和一条青丝,打成束结,是大理寺官袍的标制款式。


    苏云倾咬着牙蹲下,两手用力地扯开那来结,一边扯一边看他,见他没反应,苏云倾微微用了点力,江澈眸光暗了暗说:“不记得礼数了?”


    苏云倾不知道那礼数是什么,扯道:“现在和以前今非昔比,哪记得这些。”


    江澈站定,低头看向苏云倾,神情始终未变,只眼角似挑了挑。


    灯影下,他目光落在她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上,像是在看一只压抑着性子的猫。


    江澈自己动手解下身上官袍,袍身宽重,落在衣架上时发出一声轻响。


    他解开缓带、卸下腰印,袖子一甩,便转过身去,等着身后的那位“新下人”替他换上常服。可等了片刻,身后竟无动静。


    他眉头轻轻一挑,转回身来。


    这一转,便见陆婉婉正站在原地,身上的粗布丫餐衣已被解下,披在身侧的矮几上。她的上身只穿着一件素色抹胸,护得极浅,勉强遮住肩颈锁骨以下,肌肤雪白,肩头单薄瘦得骨节分明。


    她双手环抱着肩膀,像是在努力抵御寒意,又像是在抵挡他的逼近,她咬着下唇,牙齿轻轻陷进唇肉,眼神却一寸寸地抬起来,对准了他。


    江澈愣了一瞬,随即笑出声来,他嗓音低沉,语气懒散,带着点莫测的玩味:“你这副模样,叫我如何垂怜?"


    苏云倾没有动,也没有回应,直到下一瞬,她缓缓松开环在身前的手臂。


    她像是做出了什么极为决绝的选择,脚步轻得几乎无声,却又极坚定地向前迈了一步。她低声道:“都听大人的。”


    江澈垂眸看着她,目光一寸寸掠过她眉眼、肩颈,落在那双近乎苍白却不肯退让的眸子里。他轻声一笑:“有趣。”


    他一步一步走近。


    步子不急,却带着迫人的气场,像是在冷静地看着一场小戏,等她先认输。


    苏云倾站着不动,连眼睫都未抖一下。


    江澈走到她面前,身形极近,几乎能闻见她身上的雪意与冷意交织出的气息。


    可江澈到了苏云倾面前,只是伸手,越过她肩侧,取下了衣架上的那件常服。


    他将衣服披在自己肩头,衣摆扫过她的手臂,她甚至能闻到衣料间夹着一丝隐约的冷香。


    下一瞬,江澈伸手将案几上那件她脱下的粗布丫餐服拎起来,抛回她怀里,淡淡地说:“穿上。“


    苏云倾怔住,抱着那件衣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正欲开口发间,江澈已熟练地系好扣子,转身走到另一边的案几旁,坐了下来。


    她只能沉默着拂袖,将那衣服急忙穿上,连连跟在他的身后,心中泛起复杂情绪。


    江澈朝苏云倾喊了一声:“还不过来研墨。”


    苏云倾顿了顿,垂下的眼睫抬起。


    夜深灯影下,苏云倾从屋里头找来小凳,端坐在桌前,墨水越墨越黑。


    苏云倾摇晃着凳子,直直的背舒服的弯下,嘴巴哼着歌,目光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之人,拿起边上的糕点放嘴里,甜甜地品尝着。


    她抬头,突然注意到旁边有双阴森的眸子,拿糕点的手放下,江澈全程冷脸,苏云倾尴尬地笑笑道:“哥,抱歉!”


    江澈听到那声哥愣了许久,记忆回到了刚到侯府认识苏云倾的那天。


    艳阳高照,风吹动着幼竹,苏云鼎带着新结交的朋友江澈进门。


    苏云倾穿着花衣裳,头上系着铃铛,在院中和几个随身丫鬟一起放风筝。


    苏云倾软糯糯地说:“哥哥,回来啦!”


    丢下风筝,一把抱在苏云鼎的怀里,大大的眼睛看兄长,小脑袋瓜子一撇,看到了旁边的江澈说:“哥哥,他是你朋友吗?”


    苏云鼎说:“妹妹,这是我今天在学堂刚认识的朋友。”


    “哇!”小小的苏云倾投来羡慕地眼神,鼓起掌夸赞道:“哥哥,好厉害。”


    话音刚落,随即跑去江澈身边,很是热情地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苏云倾。”


    他说:“江澈。”


    苏云倾主动握住他的一根手指说:“哥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苏云倾眼巴巴看向苏云鼎:“对不对?”


    耐心的等着苏云鼎的回答,直到哥哥说:“对。”


    苏云倾跳了起来,跑去膳房拿出自己喜欢的点心和他分享。


    “江澈哥哥,你的名字怎么写。”那时的苏云倾才刚学会写字,用毛笔字不太熟练,歪七扭八地写在纸上。


    “江澈哥哥,你的名字好难写,比我的倾字还难写。”


    “我教你写你的名字。”江澈握住她的软乎的小手,颇为耐心地教她写名字,那是第一次把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写整齐。


    后来,苏云鼎又结交了几个新伙伴,江澈面对小妹妹话比较少,苏云倾便和其他几个花言巧语的哥哥们玩在了一起。


    渐渐地没和他玩,每次见面时苏云倾会感到有点陌生,便和其他认识的哥哥玩了起来。


    江澈不是侯府常客,隔许久来一次,苏云倾自然而然的会不记得。


    ……


    江澈收回思绪,抬下眼说:“糕点脏了,你将它倒了。”


    “可以给我吃吗?”苏云倾问。


    倒了有点浪费,何况这糕点虽然没什么糖但比丫鬟房里的饭菜好吃。


    江澈落完笔,“嗯”了一声。


    苏云倾笑笑,几块糕点很快吃进了肚子里。


    等江澈写完,余光飘向打盹的苏云倾:“下去。”


    苏云倾起身,径自走向门前离开。


    开门,外面寒风刺骨,苏云倾瞬时清醒,将脖子缩进衣裳里,回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