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卷动小院内的落叶，柳念真耷拉着肩，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半个月来发生的所有。


    在面对奶奶的时候，她是诚实的。


    她没有隐瞒自己做的那些“坏事”，她的坦然，似乎在等待着一个公正的审判——


    她需要奶奶作为正义的裁决者，告诉她，你是错的，你怎么可以这样伤害你最要好的朋友。


    可是奶奶没有。


    奶奶只是用她的手帕擦着泪水，在手帕被无尽的泪水浸湿后，又颤颤巍巍地走向屋内，拿了一包抽纸。


    柳念真囫囵地抽着纸巾，情绪几度崩溃。


    她哭着，抽噎道：“她不会原谅我了……奶奶，我再也不会有朋友了，我再也不会有朋友了……”


    “我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朋友，都怪我……”


    哭泣让柳念真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的胸膛上下起伏，连带着耳朵发出嗡嗡的异响。


    纸巾将鼻子擦得通红，稍微一碰，就酸涩难忍。


    奶奶就这样静静的，静静地等待着柳念真哭累了，才轻声道：“可是奶奶觉得，你的朋友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就再也不理你呢。”


    “奶奶，你不了解她。”柳念真吸了下鼻子，应道。


    “嗯……”奶奶微微蹙眉，好半晌才说：“可是念真啊，奶奶觉得，你好像也不太了解你的朋友啊……”


    “怎么会，我们认识……”


    柳念真下意识地反驳，却在对上奶奶温柔的目光时，脑海一闪而过那日林千礼同样的话语——你真的了解阿锦吗？


    见柳念真顿住了，奶奶才继续说：“那天除夕夜，她为了我们两个人，挡在那个混账东西面前，生生挨了下凳子之后，你和她道谢了吗？”


    没有。


    这个答案柳念真很清楚——她羞耻于自己有柳安平那样的父亲，她害怕柳安平的存在会让向似锦因此而看低她、疏远她，所以她选择闭口不谈所有和柳安平有关的一切。


    而向似锦也非常善解人意地没有再提起那一晚的事情。


    奶奶叹了口气，“奶奶知道你很害怕身边的人知道你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你害怕他们知道你的家人只有一个老婆子以后欺负你、看不起你，但是念真啊……朋友之间是需要坦诚的。”


    “既然她那天能勇敢地挡在你我面前，奶奶就觉得她不是会因为这些事情瞧不起你的孩子。”


    奶奶轻笑了一声，说：“奶奶年纪大了，可能不太懂你们现在小孩子们之间的情情爱爱。但是奶奶觉得，你既然这么在乎她的想法、既然这么害怕她因为其他人和你疏远了，你为什么不直接开口和她说呢？”


    红肿的眼眶有些发涩、发疼。


    柳念真眨了眨眼，问：“说什么？”


    “说我想和你成为那什么……天下第一最最最要好的朋友啊。”


    奶奶哈哈笑了两声，“你就大大方方地告诉她，你想要成为她心里最重要的朋友，你不喜欢看见她有比你还要好的朋友，不就行了？”


    老人俏皮地在空中随手比划了两下，“你就把这个问题抛给她，看她怎么解决嘛！像你现在这样，故意去离间她和她别的朋友的关系，弯弯绕绕的，很容易就适得其反嘛。”


    “我……”柳念真深吸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怎么？你之前和她说过这些话了吗？”奶奶追问。


    “没有。”柳念真重重地捋了下鼻子，闷声闷气道：“如果我和她说了，她一定会告诉我——你就是我天下第一好的朋友。”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奶奶直白的问话剖开了柳念真所有的纠结与拧巴，她擦眼泪的手停下了，怔怔地看着奶奶。


    奶奶眉头微蹙，思索了片刻，又重复了一遍，“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念真？”


    见柳念真没应话，她继续说：“你说你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想要成为她最好的朋友，奶奶让你去和她直说，你却能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她本来就把你当成最重要的朋友，那你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


    奶奶的声音和平时一样，相当温和，但此刻柳念真却莫名觉得她有些严肃。


    她的双唇紧紧地抿着，好半晌，才轻声道：“因为我觉得我不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


    “……”


    话音落下，沉默便开始在祖孙俩之间流窜。


    远处仍能听见孩童们玩闹哭泣的声音，但却无法打破这层厚重压抑的气息。


    许久，奶奶尽力挺直的背，倏地弯了下来。


    她佝偻着腰，无奈地叹了口气，“念真，你是奶奶心里最重要的人。”


    柳念真不解地对上奶奶有些浑浊的眼睛，听见她说：“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是我最疼爱的孙女，是我拼尽一切也要好好照顾长大的宝贝。”


    “我们之间是家人，是由血缘联系在一起、密不可分的家人。”


    闻言，柳念真脱口而出，“奶奶，你也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


    “那那个小姑娘呢？”奶奶微微偏头，笑了。


    “……”似乎没有料到奶奶的问题，柳念真一时噎住了。


    她愣在原地，那双因为哭泣而红肿的双眼眨了又眨，眨了又眨，许久，她才沉声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重要还是她重要？”老人突然像个孩子一样，玩起了孩子之间的小把戏。


    柳念真的眼底闪过了一丝错愕。她与奶奶面面相觑了好一阵，才开口道：“奶奶重要。”


    得到了心仪的答案，奶奶哈哈笑了出来。


    她摇了摇头，说：“是啊，在你心里她都不是最重要的人，你怎么可以要求她一定要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人的位置上呢？”


    “可奶奶是家人。”


    柳念真下意识地狡辩，“我也不会要求似锦把我看得比她家人还要重要，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你又怎么知道那个男孩儿对她来说不算家人呢？”奶奶说：“你也说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认识的时间比她和你相处的时间还要长，你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去要求你的好朋友呢？”


    “……”柳念真沉默着，手中的纸巾因为她的纠结被拉扯得皱皱巴巴的，“我就是……”


    “念真，你知道吗？奶奶也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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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要好的朋友。”


    奶奶突然抬手拍了拍柳念真纠缠在一起的手指，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向远跳去，“那是奶奶很小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好朋友，在我的那个年代，在我老家那个小渔村，她是个不太讨喜的孩子。”


    “她的想法超前，总是和村子里的人格格不入。但是我很喜欢她，我觉得她的很多道理说得都没错。所以我们成为了小渔村里最遭人嫌弃的孩子。”


    奶奶眼尾的皱纹很深，就像她此刻眼底的情绪一样，“他们都指责她离经叛道，指责她不服管教，想方设法想要打压她，可她就是想要做自己。她勇敢坚定地否认那些人扣上的无端罪名……”


    “奶奶，我好像没有见过这个人……”柳念真懵懂地问道。


    奶奶哈哈笑了两声，笑声让她的双眼眯得更小了，“你当然不认识啦，她都过世好多年了。”


    “她是我生命中最要好的朋友。”奶奶看向柳念真，“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也这么认为。但是你知道吗念真，人生太漫长了，人这一生要经历太多的事情、太多的意外，那些曾经海誓山盟、信誓旦旦的感情，仍是会被很多东西分开。”


    “可能是无法再相互理解的彼此，可能是我们无法掌控的时间、未来……甚至是死亡。”


    奶奶无声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要为了一些还没发生的事情，自怨自艾，甚至不惜去伤害你心中最重要的朋友呢？”


    “况且，就算你说的那些事情真的发生了，你又怎么能这么笃定，你的好朋友会为了所谓的爱情抛弃你呢？”


    奶奶顿了顿，似乎有些说累了，“哪怕现在奶奶认为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但这也完全不影响奶奶的朋友依旧占据我心里最重要的朋友的位置。”


    “为什么要那么固执地去要求，一个人的心里只能有你呢？你们还这么年轻，珍惜当下、珍惜现有的生活和友情，难道不是更重要吗？”


    奶奶终于抬手摸了摸柳念真的脑袋，轻声道：“念真啊，人生是你自己的，没有谁会一直陪你走到最后的。”


    “你要学会放手。”


    奶奶话音落下的瞬间，柳念真先是一愣，然后毫不犹豫地半跪着扑进了老人的怀中。


    “我不要。”她的双手环住奶奶佝偻的腰，将脸贴在了老人瘦干干的双腿上，温声道：“……奶奶你会一直陪着我的，看着我长大，看着我工作，看着我变得越来越优秀……”


    奶奶微微垂眸，仿佛看到了六岁的柳念真。


    那时候的柳念真似乎也是这样，乖巧地趴在她的膝头午睡——如果可以，奶奶也想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工作，看着你成为想成为的人。


    她知道，柳念真并没有听懂今日的谈话。


    老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去和那个叫似锦的孩子好好谈谈吧，去告诉她，你这么做只是因为想和她成为最好的朋友，去告诉她你真的真的很喜欢这个她这个朋友。不要因为一些别扭的情绪，去推开一个你本就很在乎的人；也不要因为自己羞于启齿的别扭，却反复要求对方自证你是多么重要……”


    柳念真默默收紧了拥抱奶奶的手，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