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内，窗外透射进来的阳光只堪堪圈住案上半卷残书，余下的暗影在梁柱间蔓延，织成密不透风的网，似乎连鸟鸣都压了下来。


    宫人们仿佛得了指令一般，一一退去，没有洒扫的窸窣，江复临觉得连自己的呼吸都显得格外突兀。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手中紧紧攥着那方墨盒，不知道在想什么。


    ……


    “贫道观姑娘气若游丝，恐，就在旦夕之间了。”


    “不过，贫道早年于海外仙山，偶得一株千年难遇的‘九转还魂草’，取其精华，炼得一瓶‘九转还魂浆’此浆蕴含天地灵气，或可逆生死。”


    ……


    那一日，江复临并未答允，玄机子也并未多说什么，只将药放在他的面前，便恭敬地退下。


    江复临实在没法子了……


    他像一个穷途末路的逃兵，仿佛只有死才能解决问题。


    诚然，他并不知道白岫与玄机子之间发生过什么，可他却能察觉到，白岫对玄机子的态度并不算好。


    如果他喂白岫吃了玄机子给的药……


    白岫会怪他吗？江复临拿不准。


    可他舍不得白岫死，江复临想。


    一道声音打破了江复临的思绪，是太医来了。


    江复临在玄机子走后，就以身体不适为由通传了太医。


    现下太医来到店内，接着道江复临这般好好的样子，一时哑然。


    江复临将药碗推至案前，碗中药汁呈深褐，闻着除了常规的苦艾味，还隐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涩腥，像掺了未滤净的腐叶。


    “劳烦太医细看。”他声音压得低，目光却紧盯着太医的动作。


    老太医须发皆白，指尖先触了触碗壁，感受药温，随即取过银筷，探入药汁中轻轻搅动。银簪浸在药里片刻，尖端仍是原本的银白。


    老太医又嗅闻片刻，最后却只能惶恐地跪下：“殿下，此药，成分奇特，恕老臣才疏学浅，实在辨不出其中关窍。”


    “这药可有毒？”


    “殿下，”他斟酌着开口，“此药气味、色泽皆异于常药，不知是从何处寻来？”


    江复临垂眸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声音淡得像冬日山上的冷雾：“是仙山所得的九转还魂草，专人炼制的。”


    老太医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殿内烛火噼啪一声，映得他鬓角白发愈发明显，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抬眼，语气带着几分恳切：“殿下，臣行医四十载，只知草木入药需循药理，针灸砭石皆有章法，从未听闻‘仙山还魂’之说。这鬼神之术，还望殿下慎之。”


    江复临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没接他的话，只问：“本宫只问你，药里有毒吗？”


    老太医一怔，随即忙躬身回话：“臣方才用银试、殿下若不放心，可取少许喂给殿外笼中雀儿，观其半个时辰，雀儿并无抽搐、萎靡之态。”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以臣浅见，此药暂无毒性。”


    “准”。


    廊下挂着的青竹鸟笼晃了晃，笼里的灰雀扑棱着翅膀，啄食着食碟里的小米，清脆的啾鸣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分明。


    宫人们手脚麻利地将药喂下，江复临等了半个时辰，只见那灰雀吃完食，非但没有半分萎靡，反倒扑棱着翅膀飞到笼杆上，歪着脑袋啄了啄自己的羽毛，又蹦蹦跳跳地转到另一侧，甚至还对着廊外的阳光叫了两声，活蹦乱跳的模样，比平日里还要精神些。


    没有毒？或者是慢性的？需要特定引子或者达到一定剂量才会发作？江复临的心沉到了谷底。可别无他法。


    斟酌许久，江复临将众人屏退，殿内再次只剩下他和白岫。


    那枚墨盒就静静地躺在，散发着诱惑又致命的光芒。


    江复临看着白岫那苍白如纸、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的脸，不知道该怎么办。两天两夜。他不眠不休，就那样枯坐着，绝望带着黑暗，像冰冷的潮水一般，彻底淹没了他。


    他看着那枚墨盒，看着白岫。


    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他要救她。


    “阿岫，你莫要怪我”他整个人憔悴的不行，宛如孤魂野鬼一般，“你别怕，我陪着你。我们一起喝，我们同生共死……等我下去陪你，我任你打骂好不好？”


    江复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将白岫小心翼翼地抱起，接着将九转还魂浆倒入口中，俯身下去，吻上白岫。


    这一刻江复临带着一种献祭般的悲壮，他几乎视死如归，不甘心的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滑下，颗颗落在白岫苍白的脸上。


    “唔！——咳咳咳咳！——”


    白岫像是被一种巨大的窒息感猛然钳住，他的胸腔剧烈浮动，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


    紧接着，她猛然睁开眼，涣散的生机一瞬间涌入她的体内，她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猛地一下把江复临推开。


    “嗬咳咳咳——嗬”她贪|婪地呼吸着这久违的空气，发出的声音如同破烂的风箱在拉扯，而这每一次的拉扯，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


    还好应了系统免疫痛感，白岫庆幸着。


    江复临被推得一个猝不及防，跌倒在地，口中的药液也无意识的咽了下去。


    但是他完全顾不上这种情况，喜悦像天塌了一般，将他包裹在云层之中。


    他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扑回床边，声音颤|抖的几乎不成样子，“阿岫，阿岫，你真的醒了，你真的醒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容白岫说一句话，江复临紧紧拥抱着她，泪珠噼里啪啦的打在二人的肩上，他又猛然松开手，急里忙慌的擦拭着自己的泪水，结结巴巴道:“不能哭，你还在受伤，伤口不能见水。”


    白岫剧烈的喘息着，她的意识逐渐从漫长的混沌中抽离回归。


    而脑海中一幕幕闪过的，正是这些日子她所看到的一切。


    玄机子的试探，杀意，以及送来的药。


    白岫整个人宛如从地府回来一般，浑身披着令人胆战心惊的煞气。


    她扭头看向江复临，一把将她拉过来，单手捏住他的双颊，就开始扣他的嗓子眼。


    “你吃了什么？！”


    “吐|出来！”


    “吐|出来！”


    “来人呐！来人呐！拿水来！”


    江复临被她突如其来的行为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回答:“阿岫，别担心，我没事。我刚刚想问你，不小心咽下去了。这是救人的药。”


    狗屁的救人的药，白岫心道，手下不停歇的拍着他的背，“是药三分毒，你赶紧吐啊！”


    “呕！——”


    江复临被她扣得气血翻涌，下意识地干呕起来，药物大多数被吐了出来，还有一些已经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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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岫接过宫人端来的水，捏住江复临的两颊，直接就往里面灌。


    “呕！——吐啊，吐啊！”


    江复临被折腾的整个人几乎要灵魂出窍，他头皮发麻，觉得要把自己的灵魂呕出去，他虚脱的快要死掉了。


    白岫抓着他连着灌了三次水，才肯松手。


    “没用的，已经咽下去了，没有了。”江复临丧气地摇了摇头，示意白岫放弃吧。


    白岫见殿中无人，连忙兑换出几瓶疗愈神药，拔了塞子，咕嘟咕嘟地又给他灌进去。


    “不许吐！”白岫一把捂住江复临想要呕吐的嘴巴，只见江复临瞪大双眼，一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模样。


    熟悉的药液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暖流疲倦江复临的全身，他脸上的伤肉眼可见得开始愈合。


    方才九转还魂所带来的燥热和晕眩感彻底消散，江复临整个人仿佛从里到外被洗涤了一遍，脑海中呈现着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又有了力气，挣脱开白岫的束缚，又吻上了白岫。


    “咦！——你干什么？”白岫一把将他推开，斜着眼睛鄙夷的看向他，嫌弃地抹了一下嘴巴，然后又止不住地呕了一下。


    还好她没吃什么东西，不然现在又要吐|出来了。


    江复临怎么看不出来某人的嫌弃，可他又能怎么办？这是白岫啊，是他魂牵梦绕都思念的人啊~


    他整个人宛如被水浇过一般耷拉着，粘在这头发上丝丝呆毛，似乎也透露着一份郁闷的气息。


    “我就是想让你喝一点，你也需要。”


    ……


    白岫有点受不住他的可怜，搞什么啊，这副样子，她有她不会自己喝吗？！白岫眼神心虚地闪躲了一下，语气刻意甚至平静:“我不用，我有那么多呀，我需要的话，我自己就喝了。”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躺了这么久，起来还能一把把你薅过来。”


    江复临仔细端详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长长地、后怕地松了口气，欣喜驱散抑郁，又回到了他的呆毛上，“阿岫，太好了，你醒了。真是及时，不然我就害你了。”


    江复临磨磨蹭蹭地凑过来，他有点忍不住，像小狗一样可怜兮兮地看向白岫，想再抱抱她。


    白岫微微侧身避开，表情从一开始的放松变得冷漠，甚至带着一些杀意。


    “江复临，我要杀了玄机子。”


    “就算死，我也要杀了他。这种人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种人就不应该活在这里。”


    话说到这，江复临再看不明白，那还不如转世投胎，他从未在白岫身上，看到过如此激烈的情绪。


    如此刻骨的恨意。


    他联想到白岫先前和他所说过的话。


    他大概猜到了什么，于是江复临并没有犹豫，直接表明支持白岫。


    白岫想做什么，他永远是白岫的后盾。


    这是白岫第一次没有像江复临隐瞒，没有隐瞒情绪，也没有隐瞒过往，她看向江复临，那双眼睛里，没有质疑，没有懦弱，只有爱意和包容，以及无边无际的心疼。


    这样真挚的感情不容白岫怀疑，她整个人像是一只蜜蜂被拉进蜜罐一样，四肢无感都被蜜糖包裹，沉浸在这牢靠的满足中无法自拔。


    她好像，又重新感受到了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