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言岚快步迈出夜明阁，一路穿堂而出，衣袂飘飘，绕过庭院那株青梅，枝叶扶疏间，仍不见谢叠芳身影。


    徘徊假山细竹旁，展言岚倍感心慌。


    师姐刚出去，离开洞府定会撞见封单月。


    难不成她已经抵达洞府门口，与封单月碰面了？


    展言岚拔腿正要赶去，假山空隙中遽然伸出一只手，将一不留神的他拉了进来。


    假山内，密不透风。


    展言岚与那只手的主人撞了个满怀，茫然回神之际，他略带惊诧的眼瞳撞上一双言笑晏晏的眉眼。


    谢叠芳方才一直躲在假山，看着他来回焦急，自得其乐。


    展言岚口吻冷淡，“你怎么在这儿？”


    “仙君不是在找我么，我不躲此处，仙君现在如何见得着我？”


    谢叠芳笑意尤深。


    她特地盯了展言岚一眼，松开他款款摆动的长袖，方要离开假山，却又被伸手拦住。


    展言岚右手一展，并未触及谢叠芳分毫，保持得体的距离，不过分僭越，却有强留之意。


    “你还不能走。”


    “哦？”谢叠打趣他，故作委屈，“不能走，仙君怎能如此霸道，竟然管我去留……”


    话还没说完，听见假山外传来一声嘈杂，顿了顿，正有人不远不近地埋怨道：“你们仙君何在，怎没亲自来迎接诛魔队伍，是听说我来了，便不愿意？”


    “岛主夫人误会，仙君此刻有要紧事务在忙，过会儿就来。”


    是封单月的声音。


    当年谢叠芳身在灵蚌内听得一清二楚，封单月卯足了劲削去魇音蛇鳞，死不罢休。


    这仇还未报，她倒赶着上门送死。


    谢叠芳轻瞥一旁的人，展言岚眉头微蹙，像只警惕过头的白鹤，微展双翼，她张了张嘴，蓄势待发。


    不想展言岚看穿她的阴谋诡计，先前拦住她的手伸来，倏然捂住她的嘴，一手按住她肩膀，将她推到假山。


    一个字不允她说，动也不准动。


    展言岚举止强硬霸道，表情却出卖了他。


    他望着谢叠芳，那双半分情绪始终不肯流露的眼瞳顷刻间掀起惊涛骇浪，如远山含黛的眉愁着，可怜巴巴地求她别出声。


    就差梨花带雨，掉眼泪给她看。


    这么怕。


    是怕她堂而皇之出入长庚洞府，叫封单月当场抓包他窝藏魔修的事实，毁了他长庚仙君一生清正的雅名吗？


    谢叠芳起了坏心思，故意挣扎了几下，惹来展言岚更焦急，不由将她按紧几分。


    不知不觉，身躯都挨靠在她身上。


    谢叠芳嗅到展言岚身上淡香，似氤氲清茶，透着沁人心脾的茉莉茶香。


    还真是有些怀念……怀念眼前这个不经挑逗，一撩拨，便热情似火的展师弟。


    挨得如此之近，展言岚也有些紧张，他手掌覆盖她柔软的唇瓣上，与她之间留有空隙，并未完全覆盖，隔着空气，甚至能感觉到女子暖热的体温像羽毛一样挠过掌心。


    包括她均匀的鼻息，唇瓣因为饮酒而滚烫，传递来若有若无的温度。


    他咽了咽嗓子，克制自己，不要过分关心那处，分心。


    看展言岚困窘的样子，这下，谢叠芳心里萌生一个坏透了的点子。


    看看警惕到极点的白鹤会不会因为她接下来的举动，变成一只跳脚炸毛的猫。


    谢叠芳抬起眼帘，卷翘羽睫下明眸流露恶意，瞄向展言岚。


    展言岚也在奇怪她为何突然放弃挣扎。


    下一刻，掌心传来湿热的触感。


    谢叠芳迅速捕捉到展言岚完美无瑕的面容裂开一道细小裂痕，僵了僵。


    那突兀奇异的柔软对着展言岚细腻敏感的掌心，转悠小半圈，意犹未尽，又沾上一点濡湿轻触，展言岚一时瞪大眼，随之传来的后劲如侵袭般疾快自掌心蔓延全身。


    展言岚悚然，急急忙忙松开谢叠芳，连连倒退，趔趔趄趄，后退至身后的山壁。


    眼睫急促颤动，他盯住那只被那点异样吓得五指弯曲成爪的手掌，困惑、惊慌，胸膛起伏，急促喘气，似是觉悟了什么，随后慢吞吞望向谢叠芳，不敢置信。


    谢叠芳勾唇一笑。


    真有趣。


    像夹住马腹，揉捏猫的耳朵。


    谢叠芳十分满意他反应，如此一来，展言岚也看出她就是故意的，掌心握拳，不卑不亢站直了身。


    他艰难吐字解释，“我几时真的为难你，你这样对我……又有什么意思，我绝不会害……”


    谢叠芳不由分说，抬步迎接上去，将他逼退，无路可退，与方才他对她一样，按着他，却没封住展言岚的嘴，但近得过分。


    她攀上他臂膀，要让他矮自己一头，展言岚咽了咽嗓子，不得已偏开脸，细微挣扎，听她声音近在咫尺，重叠徘徊。


    “不想被发现就别动，长庚仙君也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窝藏魔修，还被魔修压在身下罢？”


    展言岚果然不敢动了。


    可他一细细嗅探谢叠芳的气息，好不容易按捺住的心绪又躁动起来，心猿意马。


    心绪被这么干扰，展言岚全无注意假山外的动静，只听外面似乎没了声，他声音颤抖，“人……他们走了吗？”


    “没呢，太难缠了，仙君先等等罢。”


    “……”


    其实早在谢叠芳扑向展言岚前，封单月就被桐寺请了进去。


    光线将明未明下，两人又僵持片刻。


    谢叠芳瞟向展言岚，他极度忍耐，忍受前所未有的屈辱，脸色如扑霜般苍白，眼尾泛红，薄唇抿成一条线。


    看着这样的展言岚，不知怎的，谢叠芳顿时心一冷，失去兴趣，笑意全无。


    她抛开他，丢下一句“人走了”。


    谢叠芳消失在假山内，待脚步声远去，展言岚忍无可忍，面容痛苦，嘴唇沁出一条血丝。


    一缕魔气自胸前剑骨陡然升起，他忙不迭打坐调息，魔气在仙气压制下缓缓消失。


    展言岚睁开眼，取出怀中洁帕擦去嘴角鲜血。


    他记不清自己经历多少回心魔不受控，洁白的帕子洗净又染红，每每见到擦下的猩红血迹，证明他又沉浸在与谢叠芳的过往中难以自拔，也意味着他被伤害了一次又一次。


    是甜蜜，也是伤痛。


    怪他识人不清，早该看清后尽快斩断过去，不应藕断丝连又沉溺，而今他明知道阿玖是谢叠芳易容，又贪恋与她温存的每一刻。


    心魔再起，这不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是什么？


    他真贱。


    ……


    多年不见，封单月容貌有所变化，岁月尤其为她添几分雍容庄重。


    桐寺摆上侍奉的仙茶仙果，她严肃端坐着，“你们仙君几时来？”


    桐寺道：“夫人稍坐片刻，仙君忙完很快就来。”


    封单月瞟了桐寺一眼，并未没说什么，暗想展言岚待这些仙童倒好，随随便便一个仙童修为都是阴阳境，而展言岚本人已至忘我境中期，未得岛主之位，却成风雷岛修为最高修士，难怪师尊在他身上多费心思，可谓良苦用心，诸多偏袒。


    再看长庚洞府创立至今，飞月州由他庇护，风生水起。


    是以，封单月既展言岚忌惮，又少不了利用，门规约束。


    放眼三界，忘我境修士屈指可数，风雷岛有这样一位忘我境修士，其他势力必然忌惮，只要展言岚一日是风雷岛的人，便要听从一日岛主之令。


    现下能够约束展言岚一二，封单月大可放心，可偏就是严岳与他走得太过亲近。


    这个儿子，封单月委实不放宽心。


    严岳生于太平时代，彼时已无岛主之争，他身为岛主之子，享尽无数修炼资源，封单月膝下仅有一子，一时之间难免管得紧，一不留神，便叫严岳养出叛逆性子。


    严岳受不了岛上修炼的日子，严格无趣，他偷溜出岛，跑遍大半个东璩洲游玩，乐不思蜀，见过外界风光，他哪肯再回风雷岛，过修炼的苦日子。


    游历期间，他偶遇展言岚。


    早听闻长庚仙君修为超然，乃风雷岛第一人，手持天下第一剑——湮尘剑，少年热血心性，崇尚强者，再寻常不过，严岳便将展言岚视作学习楷模，请求拜师。


    展言岚知晓严岳身份，自然拒之门外。


    缘由有二。其一，严观苍和封单月绝不会同意严岳拜他为师；其二，父辈龉龃，不应殃及后代，奈何严岳身份委实特殊，不能不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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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岳不似其父其母，平日虽莽撞骄矜，但好在待人真诚，展言岚见他诚恳求学，心有不忍，便再他琢磨不透修炼之法时指点一二。


    又见他时常在飞月州游历，便也让洞府仙童多加留意，暗中保护。


    久而久之，严岳便认了这个人情，与展言岚愈发亲密，称呼从“仙君”改口“师父”，虽然展言岚自始至终，从未承认是他师父。


    身为父母，孩子和自己不亲，甚至心生隔阂，如今偏向外人，还拿外界风言风语质问他们，封单月绝非心胸宽广之人，哪容忍得下。


    尤其这次严岳在飞月州出事，封单月更是气昏了头，若不是严观苍拦住，她非得冲上长庚洞府，讨要说法。


    昨夜严岳回岛，不知被展言岚灌了什么迷魂汤，听信谗言，不知悔改，多次出言袒护展言岚，顶撞她和严观苍，还口口声声说要拜展言岚为师。


    严观苍一气之下，也不屑亲自动手鞭打严岳，罚他关禁闭，不知错就不许出来。


    闹翻天后，夫妻二人才沉下心，听闻丑说明当时事情经过。


    事无巨细，其中，展言岚与南疆魔域来的一名女魔修达成交易，以此赎回严岳。


    一听南疆，严观苍和封单月难免不警惕。


    此前因为忌惮展言岚修为高深，他又在东璩洲享有声名无可奈何，眼下，他又与魔修做出这等交易，剥夺展言岚之权，不能再拖！


    展言岚志不在岛主之位。


    从几百年前飞月州仙魔共存起，夫妻二人便察觉展言岚野心不可估量，是以起制衡之心。


    此次诛魔行动带领本不由封单月，而是穆禾云，但封单月与严观苍商议过后，打算借此机会寻个由头，收回长庚洞府管辖飞月州之权。


    风雷岛需要的只是一个听从命令，有软肋的展言岚。


    若不是，必除之。


    展言岚亲手奉上，那便再好不过，可假使不肯，刚好治他一个抗令不遵之罪。


    修为高强又如何？


    展言岚孑然一身，孤立无援，如今严观苍深受盟主信赖，面对风雷岛，乃至仙盟，他又有几分胜算。


    候了片刻，封单月终于等来展言岚。


    门外，展言岚轻抚身侧一只白鹤——这是他的爱宠，陪伴他已有千年，他抬手指向一旁。


    白鹤看懂指示，并未跟随入阁，停在假山潺潺溪水旁汲水，随后，白袖一展，展言岚迈入阁中。


    阁内所有仙童则守在门外，其中桐寺使了眼色，表示拦不住这尊大佛非要闯进夜明阁。


    展言岚默默看向封单月，并未置喙对方无礼之处，似乎早已习惯。


    封单月对展言岚也没什么好说的，开门见山，直接进入正题，兴师问罪。


    她拿出教训下属的态度，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小岳这孩子从小便与你交好，平日我也不多干涉，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竟然不顾及后果，百般纵容归原墟魔修，才致小岳受险，被归原墟魔修所捉，要挟风雷岛。展言岚，这些年来，你当真愈发我行我素！”


    面对封单月不留情面，展言岚不愠不怒，未将真实目的溢于言表，淡声劝说：“严岳平安无事，实为万幸，岛主夫人若日后多加看管，可免此险。”


    封单月一听，眼皮当骤然跳了一下，抬眸看向展言岚，他脸色有些病弱的苍白，却没有丝毫愧疚，仿若无事发生般。


    封单月不由冷哼一声，她最看不惯展言岚这副不疾不徐，万事俱备的模样，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扰他，令他心神不定，方寸大乱。


    当然，除了那个人。


    “你与那帮魔修做了何种交易？”封单月冷声问。


    “岛主夫人指的是？”展言岚抬眸道。


    封单月挑起眉头，咄咄逼人，“别装傻充愣，闻丑回岛禀报你与一名南疆女魔修有来往，听说她还是南疆魔君派来的，你和她支开旁人，事后那名女魔修二话不说便把小岳放了，里头没有蹊跷，谁信？”


    展言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确有此事。”


    封单月猛拍桌面，眼珠瞪着，怒声道：“展言岚！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与魔修勾结，是视仙盟法度于无物了吗？！”


    “还是说——你要变成第二个谢叠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