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祁年在做什么？自然是在喝酒，不然还能做什么？不然呢。自打穿来，除了开头算是过了几天好日子以后，那是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起得比司晨的鸡还早，干得比拉车的牛还多，睡得比守夜的犬儿还迟——当年高三的苦读没这般累，后来加班赶方案的日子也没这般熬人。想起这些，只觉得这副“卷王”躯壳里的人生，当真是叫人绝望到骨子里。


    不能K歌，不能打游戏，不能当键盘侠，不能追剧，不能旅游，连八卦都无人分享；作为贵族女子漂亮裙子不能穿，满匣的金银首饰没空戴，这年头富二代能享受的也享受不到，简直跟太监逛青楼一样......


    所以有苦恼了，不喝酒再干甚？


    吕淳屹寻来，入目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晚风轻拂，她斜倚窗边，执盏豪饮，喉间逸出不成调的小曲


    “宋大人，不介意吕某坐下，共饮一杯吧？”


    宋祁年抬眼望他，眉梢微挑：“你说，我是该介意，还是不该介意？”


    吕淳屹怔了下，宋祁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排排的问号在对方的脑袋上像冒泡泡一样陆陆续续的升起来。


    更叫他摸不着头脑的是，不知道又发现了什么可笑的地方，反正对面的人突然笑了起来。


    “抱歉，景澄兄莫怪，开个玩笑罢了。坐——程波。”她扬声唤了守在外面的亲卫。


    “大人！”


    “去，再取副酒盏来，顺道端几样下酒的小菜。”


    吕淳屹一笑，撩起袍角坐在了她对面，“吕某突然想起来的路上，偶遇一旅人，也是边歌边饮，狂放不羁。”


    “喔？景澄兄怎么总遇着这般有趣的人？”


    “是吗？那可能是因为为兄喜欢走夜路的缘故。”


    “倒有理。”宋祁年托着酒盏挑眉，“改日我也试试这夜路，说不定能撞着更妙的趣事儿。”


    酒盏很快就拿来了，两个人坐着对饮，吕淳屹端着酒盏，偶尔碰一碰唇角，宋祁年却时不时大口的饮下一口，但两人却一时都没有再开口，气氛一时有种微妙的和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喝得半醺的宋祁年摇摇晃晃站起身，打算自去歇下。


    谁料坐了半晌始终沉默的吕淳屹竟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人一个脚步虚浮，一个步履沉稳，相偕出了门。暗夜里，除了几处火盆在暗夜里漏出细微的光外，下弦月的清辉里，只有黑暗的静谧。


    "宋大人，何故今日失态？"吕淳屹的声音在静谧里缓缓荡开，"吕某倒觉得大人所为十分妥帖。"


    宋祁年的嗓音在黑夜里听起来不是少年人的清亮反而带这些沙哑，“吕兄，这世间正确的事，未必是让人欢喜的事。”而我确实心中有愧，最后这句她并没有说出来，马德成确实有错但也确实罪不至此，但为了她的军队的整体利益，只能牺牲掉他，所以她心中有愧，但同时她并不认为自己做的有错。这便是人性矛盾之处。


    吕淳屹像是察觉了她的欲言又止，接道：“此外，愚兄还有一事不明，不知祈年大人可否为为兄解惑一二？”


    “景澄兄，但问无妨？”


    “这事确实是军中的旧例，惩戒一二也是有的，但为何动了这般大的肝火？”


    宋祁年自幼习武，目力极佳，即便在这样的夜色里，也能将吕淳屹脸上的神情瞧得分明。她本不想答——两人交情尚浅，吕淳屹态度又暧昧，算不得自己人。


    “答案景澄兄已经说了，‘旧例’二字就是答案。”但不知道为何，大概是神经已经绷的太紧，而她又一直无人倾诉，压抑太久，不论是酒太烈还是夜太黑，又或者两者都有，让她只是略一迟疑，就说了出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旧例若是有用，那宋字前为什么又要加个南字！多少人命填进去，大半个国运搭进去，才证出的错处，怎就因是前人定的规矩，便要世世代代守着？照这个理，咱们都该回山洞里住着，茹毛饮血才对！"”


    吕淳屹倒不妨她讲出这样的歪理来，还言辞如此激烈。


    “战场是什么地方？是你死我活的绞肉机，凭的就是那股子血勇和那副硬骨头。你让他们去修房子当奴仆，那股子狠劲泄了，上了战场拿什么拼命？一人软脚十人畏缩，到那时，那便只能丢盔卸甲，望风而逃。宣和四年，当时大宋对辽国的一战，我20万宋人对5万辽人，养精蓄锐之师对残兵败将。可却是我们的军队几乎是一触即溃，根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20万人就像鸭子一样被辽国的骑兵在平原上追着砍！更不提之后与金人的数场大战了。”


    吕淳屹听不到绞肉机是什么，倒也不妨碍他依着字面揣测其意，从内心来说他觉得宋祁年说的确实颇有一分道理。他望着对面人隐在黑暗里的眉眼，便又追问道："祈年，那你的旧例又是什么？"


    于是他又跟着追问，“那祈年，你的旧例又是什么？”


    宋祁年不知道吕淳屹今日为何如此多的话，但既然已开了话头，倒也不似寻常那般避讳，嗤笑一声："我的旧例？自然是要端庄贤淑、贤惠大度，守着相夫教子的规矩过活。"“


    “这又是为何？”


    “为何？因为，若我如此，那便是我的死期，亦是宋家的死期。”宋祁年在夜色中冷冷笑起来，“剑如不能握在自己手里，那肯定就会握在别人手里。等这剑真正握在手里了，这旧剑鞘留着又有何用？不过是做个样子哄旧人安心，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往后么......便全看新主人的心意了。”


    宋祁年说完，不等吕淳屹再问，继续开口，“景澄兄问了我这许多，那我亦要问景澄兄一句，你的旧例又是什么？若是不想说，亦可不说，只是我今日对兄，坦诚布公，也望兄不要敷衍与我。”


    “党锢之祸。”吕淳屹的声音彻底褪尽了平日的漫不经心与隔岸观火的疏离，终是露出了几根被人踩在脚下时偏生要奓起来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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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人的几根硬骨头。


    他虽顶着吕姓，却是族中最偏远的旁支。虽能入吕氏族学读书，束脩银钱却半分不曾少，笔墨纸砚也要许多花费。父亲在田垄间整日历劳作不休，背弯成弓形，日头晒得脊背脱了几层皮；母亲蹲在河埠头替人浆洗，每到雨天骨节痛的筷子都拿不稳；就连幼妹也要帮着母亲做些绣活儿补贴家用，这般苦熬才供得起他这寒窗十年。


    一朝出头中举那日，他攥着捷报满脑子都是给父亲换副新犁铧，给母亲添件细布衫，给妹妹置对银簪子。


    可新贴的朱红喜报的颜色还未褪掉，命运的算盘便噼啪作响——所有一切，抱负、期望，十年时光就又归了零。父亲早年间积下的痨病，在这当头彻底发作。


    腊月里刺骨的湿气，顺着衣领像腻腻的毒蛇钻进骨头缝隙，他跪在床前攥着父亲冰凉的手，听那咳嗽声一下下撞在土墙上。老人闭眼前最后一口气，还念叨着"别误了春种"。低下头豁出脸面借遍了半城同窗，才凑出副薄棺，钉棺钉时他咬着牙，满嘴的铁锈味儿他却浑然不觉。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更狠的刀子，偏挑着最疼的地方捅。父亲头七还没烧完，守灵的长明灯熬干灯油的那晚，母亲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走了。她缩在薄被里，像片被霜打蔫的枯叶，手里还攥着半块没纳完的鞋底——那是给儿子新做的千层底。


    第二日清晨，吕淳屹抱着母亲僵硬的身子，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晨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见他青黑的眼眶里，泪珠子砸在母亲灰白的鬓角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凭什么？这世道到底是凭什么这般，不让人活！


    他一仰头，一杯烈酒顺着喉咙直烧到心中。


    宋祁年点点头，“我说与景澄兄怎么会一见如，竟同是天涯沦落人。有句俗语说得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人嘛，就应该要为自己挣命，就算挣不到也该想火一样燃烧起来，像刀一样劈下去，哪能就这样麻木的循什么狗屁旧例。我宋祁年，若是败了，那也只认自己本事不济、天命不助，绝不会将自己之命运操弄与他人之手！”她踏前一步，盯着吕淳屹道：“景澄兄，我瞧你，也不是甘心被摆布的，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大干一场？！”


    吕景澄听得大笑起来，“好一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宋祁年，你打算怎么干？”


    “自然是各展所长——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做什么文书之流，以景澄兄之才，民政民生正该交到你手里。”


    吕淳屹忽然抬起右手，掌心微屈，眼底亮着灼人的光："好！那便击掌为誓。"


    只是后来的许多年里，每每想起，他总是想不明白——像他这样已经历过高峰低谷，尝遍人情冷暖的老成人，怎么就着了魔似的，如此草率的就应了下来，上了宋祁年的这艘贼船。


    那时他自然也不会料到，多年后宋祁年让他下船之时，他又是如何立在寒夜之中，痛彻心扉，丢了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