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秋天第一片枫叶开始变红时，灵泽城妖王、妖后，蕉林谷迟渊，驭妖宗周余，于静水河畔会面。


    静水河不属于任何门派，也不在哪名妖修的势力范围内，是两族洽谈的最佳地点，河畔有一座巨大的水榭，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造，用料精良，历经风吹雨打依旧宛如初建。


    水榭视野开阔，外界的动静一览无余，无需担忧有人潜伏此地，选在此地详谈最合适不过。


    妖王首先表明自己并无称霸两族的意图，只愿两族能友好相处，并且会继续约束妖族，只要人族不主动出手，妖族就不得伤害人族，违令者将被投入大狱，根据实际情况处以刑罚，无故杀好人者可立时绞杀。


    迟渊对妖王的做法无比赞同，称自己会将这一消息广而告之，人族不必再因与妖族同地共处而忧心忡忡，且会大力支持秦扬，与他一同抗击对妖王之位虎视眈眈的二王子。


    周余爽快地承认了隔绝之阵彻底崩塌是他所为，至于妖族是谁当权，人族与妖族是和睦相处还是势不两立，都与他无关。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寻找一名狐族中人，只要将此人交到他手上，驭妖宗便可就此消失。


    于是秦扬与周余约定，会在半月内召集所有狐族中人，依旧在此地相见，让周余辨认故人，这半月周余需约束门下弟子，不可再放任其肆意欺凌奴役妖兽。若他所寻之人确在其中，便可当场带走，之后也需按约定解散驭妖宗。周余欣然应允。


    回到灵泽后，林子满情绪低落地望着窗外，怔怔回想着方才的谈话，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静水河畔，周余拂袖欲走，林子满想起什么，顺嘴问了句：“莫叶声还好吗？还望周宗主别太为难他。”


    “他？”周余语气疑惑，似是没想到妖后还会认识自己门下的弟子，但他无意去探究，于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死了。”


    林子满一震，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


    周余耐心地复述了一遍：“莫叶声死了，那日破阵就是以他为祭才成功的。”


    林子满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失声道：“你竟以自己的弟子生祭阵法？你怎么下得了这个手？！”


    周余语气平静，似乎还有些疑惑：“有何不可？我当初就是看中了他天生灵体，于破阵有大益，才将他捡回来的。带他回来就是为了将来有一日能派上用场，这有什么下不了手的？”


    林子满只觉得这一切荒诞不羁。


    不久前她去蕉林谷时，莫叶声还是那样鲜活灵动，跟在时客身边不太熟练地说着玩笑话，想要逗他开心，现在却是一身血肉连着神魂都活生生湮灭了。


    他不喜驭妖宗修炼的术法，还整日被师兄弟欺负，却一直默默忍耐，从未想过离开驭妖宗，只因那儿有他视为唯一亲人的师父。


    那日驭妖宗以囚禁宗主爱徒为由围住蕉林谷，他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明知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心里却还是隐隐有些开心，因为这说明至少师父一直记挂着他。


    可他怎么能想到，当他见到将自己养育长大的师父，那个在他心中视为父亲的人，迎来的既不是关怀问候，也不是责难惩戒，而是冷酷无情的彻底毁灭。


    .


    周余称自己不记得那名狐妖毛色如何，是男是女，化作人形是何样貌，身上又有何特征，但只要自己看见它，必定能一眼认出来。


    秦扬无法，只能诏令所有狐族赶往妖王宫，半月后一同前往静水河畔，供周余辨认。


    约定之期前一夜，秦扬坐在议事殿主座，翻看狐族各支呈上来的名册。


    忽然，他动作一顿，抬眼扫了圈底下低头站着的一众狐妖，眉头微皱，问站在火狐一族首位的女子：“你姑姑呢？”


    狐芪立刻上前一步，神色间却有些尴尬：“姑姑她……还在狐后娘娘宫里伺候。”


    狐芪的姑姑朱槿，是火狐族现任族长，也是狐后手下的得力干将。当初隔绝之阵首次被破，妖王之位险些落入二王子手中，便是她临危受命，以血针压制自身妖力，赶往人界寻找秦扬。


    身为狐后最信任的心腹，可以说她的态度，代表的就是狐后的意思。


    秦扬沉声道：“去传她过来。”


    狐芪忙应声而去。


    不过片刻，议事殿的门就被一名玄衣女子推开，狐后脸色阴沉地从她身后走出。


    她面色不豫地质问：“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不过一个卑劣人族，你大张旗鼓传召所有狐族也就罢了，莫不是还想让朱槿配合你胡闹？！”


    她本就厌恶人族，一直对秦扬娶一个人族女人为后不满，却拧不过一意孤行的儿子。但这种紧要关头，秦扬不想着安抚拉拢那些大妖，反而处处站在人族那一边，与众大妖对着干，岂不是将这好不容易到手的王位拱手让给那个贱种？


    不过是个什么宗门的宗主，也值得这样上心？他要驭妖为奴就自去做，高低不过只能抓些妖力低微的小妖，根本碍不了大妖的眼，何必管他？


    偏偏秦扬还真愿意捧着他，急召整个狐族供他挑选，连她身边的亲信都不放过。


    谁不知道朱槿跟了她数百年，但凡出面都是代表她的意思？就这样当件货物一样任一个下劣人族随意挑选，岂非是在狠狠打她的脸？！


    “不止是朱槿，母后明日也要同去。”秦扬神色丝毫未变，云淡风轻地抛下一句让所有人都震惊的话，“只是怕打扰您休息，才未让您今夜就来议事殿。”


    狐后这下彻底震怒了。


    她瞪着泰然自若坐在首座上的男人，一张脸气得涨红，连手都控制不住地在微微颤抖，但顾忌着一殿的狐族，到底没有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


    许久之后，她急促地呼吸几下，勉力压下心中的暴虐，露出个有些渗人的笑：“那便请妖王准备一副棺木，明日好抬着我的尸体，去向你的新主人摇尾乞怜！”


    这话说得十分难听了，在场的狐妖眉头狂跳，将头埋得更深，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整个议事殿落针可闻。


    然而秦扬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说：“母后现在说这话还为时尚早了些。儿子再不孝，只要在位一天，无论如何也会保全您的尊荣。”


    “但若是我那二哥上位，您这话可就不只是在口头上说说了。那些年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我们母子有多少次险些命丧他手，母后难道都忘了吗？”


    “不用你提醒，那些我自是不会忘。”狐后冷笑，“只是我竟不知，这妖王之位坐不坐得稳，何时起竟要全看一个人族的脸色了？难道你这妖王之位是他封赏给你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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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扬：“母后言重了，妖族内务之事，自是与驭妖宗无关，但只要这个宗门存在一日，妖族与人族就不可能放下芥蒂，彼此和睦。”


    “人族之事与我何干！”狐后拔高音量，“你难道不知道有多少大妖对你那道诏令心生不满，转投那个贱种吗？”


    她怒斥道：“我看你就是被那个人族女人迷了心！都这种时候了还在顾虑两族关系，莫非真想当什么救世主不成？！”


    “别到时候救世主当不成，连妖王之位也保不住！”


    秦扬看着有些失态的狐后，语气仍是从容不迫：“母后既然知道许多大妖转投二哥，难道还不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吗？”


    “青狐一族本就不擅武力，即便我已练成瞳术，与二哥比起来还是弱了不少，大妖会选择追随谁，母后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狐后沉默了。


    越是强大的妖越慕强，当年正是因为支持他们的大妖太少，秦扬才会铤而走险，冒险进入人界寻求破阵之法，增加自己的胜算。


    后来也正是因为他手握血丹，能让大妖随时进出人界，才引得众妖弃二王子转投他麾下，顺利逼迫老妖王退位，拿下妖王宝座。


    如今两界重合，秦扬失去了这最大的筹码，想与二王子抗衡，就必须从其他地方入手。


    人妖两族和平相处，便是他给不喜战争的人族与妖族，许下的最具诱惑力的诺言。


    小妖自是不必说，当初两界分离时，他们虽也活得艰难，但只要躲在边远地界，便能躲开大部分大妖，苟且偷生。


    如今两界重合，灵气虽较从前充沛了许多，但大量出现的人族让他们越发没有立足之地，在同族与异族之间都无法安身，要同时面对来自大妖与人修的杀戮。


    因此秦扬这个崇尚和平的大妖，便是他们最佳的选择。


    至于人族，妖族势弱时秉持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今形势陡变，却没有多少人能再铁骨铮铮地说出这句话。


    毕竟他们如今面对的妖族，可不是当初那些连化形都困难的低等小妖。


    若是能和平相处，那当然再好不过，不然真打起来，他们很清楚自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而最为棘手的便是那些位于妖族顶尖位置的大妖。


    他们实力强大、狂妄不羁，本就只会屈服于更强者，对弱者从来都不屑一顾，想杀便杀，何时受过这种约束？


    但即便顺了他们的意，又能有多少大妖选择拥护自己？


    秦扬对这个结果心知肚明。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将希望放在他们身上。若能利诱，或是以其他的办法说动他们，那自然是最好。若不能，他手下的势力与一众中等、低级的小妖，再加上人族修士，胜算也有八成了。


    秦扬从主座上走下来，看着陷入沉思的母亲，声音缓和了些：“虽让母后与我同去，也只当是您陪着儿子出行一趟，不可能真让他对着您挑挑拣拣。即便母后真是他要找的人，我也不会让他带走您的。连母后都出面了，可见我们已经摆足了诚心，即便这次他没能如愿，事后也有商量的余地。”


    他扶着狐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问：“母后意下如何？”


    狐后脸色几经变化，最终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