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作品:《开门见囍

    坐大巴车回登龙村的路上,林玄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是一片令人绝望的寂静,好像在大海身处,没有一丝声响。


    他坐在一张喜床边,身下五六层的绫罗床褥柔软得要将人陷进去,头顶沉得像戴了个十几斤的帽子,压得他脖子都直不起来,一块金线刺绣龙凤呈祥的红色喜帕蒙在上面,透过喜帕望出去,周围是更加重重叠叠的红,仿佛眼膜被蒙上了一层血。


    林玄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腕、脚腕都缠着拇指粗细的红色锁链,长长的链条蜿蜒在漆黑的玉石地面,好像淋漓的血迹没入黑暗深处。


    这是一个十分开阔的房间,说是房间其实不太对,因为这里大得简直一眼望不到边,除了中间摆放着家具陈设的一小块地方,周围都是无边的暗。


    柜子、桌椅都贴着剪纸的“囍”字,桌案上高燃龙凤烛,红烛正中间的墙上依然挂着一个金墨书就的的“囍”。


    其中最让人瞩目的,无非那张精工雕刻蝙蝠、寿桃、等等复古吉祥花纹、挂着红色帘幔的足有三、四米宽的金丝楠木喜床。


    林玄就是坐在这样一张床上。


    头戴凤冠霞帔,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明明周围的环境如此陌生,他却好像明确地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人。


    谁会来呢?


    有脚步声响起,林玄紧张地抓紧了裙子,听着脚步声的主人越走越近,终于停下了他的面前。


    阴影从头上笼罩,林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想要说什么喉咙却被塞住了一般根本无法开口,接下来他看到一双手,一双修长苍白的手捏住盖头的一角,轻轻掀开。


    蜡烛的光亮映入眼帘,林玄抬起头,无数次的经验让他努力睁大眼,拼命想要看清来人的相貌……


    “哎呦开慢一点,我肠子都快吐出来了!”


    眼前一道血光闪过,伴随着司机的急刹和乘客的抱怨,他身体一抖,从大巴车狭窄的座位上醒了过来。


    “唉……”


    林玄揉揉眼睛,长叹口气:“又是不给看脸的一天。”


    从他有记忆起,便不知多少次地重复着做这一个梦,梦里他永远都穿着重死人的全套婚服坐在床上,永远都看不清掀开他盖头的那个人的脸。


    他一个男的,天天做梦被人当新娘子娶就算了,还不知道娶他的是谁,简直没处说理去。


    “难道是长得很丑?”


    林玄越想越肯定自己的猜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因为习以为常不打算深想,扭头向窗外看去。


    依旧是和睡着之前一样重复的山路,他只凭记忆就知道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到达此行的目的地:登龙村。


    林玄从小父母双亡,在一个大雪天被装在竹篮里扔到登龙村的门口,村里城隍庙的庙祝江庆云把他捡回去抚养长大。


    他初中就离开村子去镇上读书,又一路考上省城的高中、京城的大学,现在已经是一名准大二学生。


    这次回来是因为接到了养父生病的消息回来探病,虽说是探病,但根据村长给他的信上所说,江庆云应该撑不过这几天了。


    所以他此行,名为探病,实为奔丧。


    天气阴沉沉的,发闷,林玄转过脸,感觉到了来自左前方的一道视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自从上车开始那个中年男人便时不时回头看他,好像他是什么珍奇外星生物一样,还有原本坐他后面的两个高中生小姑娘,特意换到了与他隔着过道的旁边,时不时用手机偷拍,对着屏幕兴奋地窃窃私语。


    林玄不想惹事,狠狠瞪了那男人一眼,把卫衣的帽子一罩,鼻子里“哼”了一声,闭上眼假寐同时脑补把这色狼大卸八块的十二种情节。


    那男人察觉自己被发现也没一点不好意思,憨笑两声,接着看。


    无他,因为这人太好看了,本来这一片山水养人,姑娘小伙都长得水灵,但眼前这个男孩还是好看得有些过分了。


    虽然容貌不脱十几岁少年的荏弱,但眉宇间却有一派非同寻常的从容贵气。


    尤其新月似的眉尾处还坠着一颗红痣,更是添了几分难言的缱绻缠绵之意。


    美。


    美得不合时宜。


    过目不忘。


    可惜啊……


    男人的目光移到和这细皮嫩肉的惊人容貌格格不入的一看就是拼某夕网购的廉价灰色卫衣、洗到发白的牛仔裤和因为赶路而蒙尘的黑色帆布鞋,“啧”了一声。


    富贵身,穷鬼命。


    太可惜了。


    林玄无从得知别人的脑补,在那**的目光中挨过半小时,大巴车缓缓在路边停下,他背着双肩包跳下车,朝着慢慢合上的车门竖了个中指。


    下车的地方是一个被日晒雨淋久了连字迹都看不清的站牌底下,周围都是茂密的树木,唯独两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缺口,林玄走过去拨开稀疏的树枝,便看到一条曲折的羊肠小道,脚下小腿高的石碑上写着斑驳的三个字:登龙村。


    沿着小道在树林中穿行大约十分钟,眼前骤然开阔起来,碧蓝的湖水静静躺在天幕之下,如同一块光滑的玉石镶嵌在草野之中,四面山峦青翠重叠,偶尔有云缓慢地从半山腰掠过,山中不时传来几声青翠的鸟鸣。


    登龙村四面环山,祖辈以种植和采集药材为生,山脚土地肥沃的地方也会种植一些农作物,靠山吃山自给自足。


    林玄没心情为眼前美景停留,加快脚步绕过湖水,便看到一方历经多年屹立不倒的木牌坊,后面就是只有三百来户人口的小村庄。


    村里和他离家的时候相差不大,红砖屋顶参差错落,院子里都种着瓜果蔬菜,安静得可以听得见狗吠鸡鸣,从村口进去,不过三十米远近便是城隍庙。


    庙是小庙,从画着门神像的破旧的木门到主殿门不过十步,院子里放着两缸睡莲,正殿供奉城隍老爷,左右偏殿各是土地庙和关圣帝君庙。


    正殿门口两幅对联因为去年刚刚用金墨重新描了一遍所以还很新,那是他养父亲手写的,笔风端正俊逸,内容是常见的二十二个字:


    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


    持身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


    走进殿内,主龛上供奉城隍老爷像,两侧陪祀文武判官、七爷八爷、牛头马面等。


    林玄恭恭敬敬给三个殿都上了香,才出门进到后院,只见空地上孤零零起着三间单房,这就是他和养父的住所。


    说起来自己和养父的关系一直若即若离,江庆云虽然收养了他,却不让他跟自己的姓,而是找了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林”做姓氏,从小只让林玄叫自己“师父”,不会和他做什么父子间亲昵的行为,也不曾摆什么父亲架子动辄打骂,唯一上心的是他的功课,自己省吃俭用也要供他读书上学,一路将林玄从大山供到京城,自己却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这个小村庄。


    一想到唯一的亲人就要离开,林玄胸口堵得厉害,一刻不敢耽搁地掀开门帘进去,小小的一间矮屋充斥着中药的味道,江庆云躺在里间的单人木板床上,整个人瘦的颧骨突出,枯木一样的手搁在床边,听见脚步声,他吃力地睁开眼,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阿玄……”


    林玄鼻子一酸,一路上刻意忽视的情绪如潮水涌了上来。


    他卸下背包走到床边,蹲下身握住江庆云的手,喉结滚动着强行咽下哽咽:“师父。”


    “阿玄回来了啊……”


    江庆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又被林玄按住。他好像知道自己就要走了,自己擦洗过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身上毫无长久卧床之人的腐朽臭味,甚至有一种淡淡的香气,那是林玄很熟悉的香灰的味道。


    他摸索着林玄的脸,用攒了好多天的气力开口:“对不起阿玄,师父要留你一个人了。”


    “师父。”


    林玄把脸埋在他的掌心:“是我没用,让你操了这么多年心,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不是你的错。”江庆云慢慢摇头,咳嗽两声,“大限已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阿玄,你要记得,死生有命,人,千万千万不能和命争啊。”


    “你要好好读书,以后找一个能糊口的工作,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


    “我记得的师父。”


    林玄胡乱点头:“我都记得。”


    “那就好。”


    江庆云放心地露出一丝笑意,手指了一下床边的柜子:“那里……”


    林玄顺他的目光看去,柜子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衣物,尺寸正和他的身,领口边用金线绣着两只小小的燕子,不知道为何,林玄看到那只燕子时,莫名觉得熟悉,心头甚至涌起一种淡淡的遗憾和难过。


    衣服旁放着一个灰朴朴边缘起毛的布包,里面装的是各种法器,江庆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背着这个包出门,过了十天半个月回来,休整一番后再出去,风雨无阻。


    林玄会意地把布包拿起放到江庆云手中,江庆云捏紧布包,无可奈何地闭眼:“三千年了……这方圆百里所有的怨魂都已经被我超度的超度,镇压的镇压,现在我一走,他们必然出来作乱,到时候村里的百姓都要遭殃,我不愿意让你沾染这些,但事到如今,能够收服他们的,只有你了。”


    江庆云通晓玄术,村里有法事也会找他过去,但他从来不让林玄碰这些东西,不提,更不教。


    林玄走的是非常普通的路子,两三岁的时候由他亲自开蒙教认字,到了年纪便上小学,初中的时候因为成绩优异被送到镇上读书,然后按部就班地念高中、大学。


    现在都大二了,竟忽然转了性,要让他帮自己收魂捉鬼,想来应该真是有什么难言隐衷。


    但无论是什么缘故,林玄都不会不答应,因为伤心忽略了这话里明显的不对劲,他郑重点头:“师父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办到。”


    “唉。”


    江庆云何尝愿意林玄沾染这些,不过没有办法,他把布包塞进林玄手里,又指了指房间角落。


    墙壁之上用红木钉着一方神龛,前面摆着香炉贡品。


    这个神龛是林玄从小到大的疑惑,虽然江庆云只要在家每天三次上香不断,但上面供奉的却不是什么观音佛祖,而是一方小小的木盒。


    林玄把那木盒取下来拿在手里,又递给江庆云,江庆云摇了摇头:“打开。”


    他听话地打开盒子,骤然睁大眼睛,只见里面铺着层层明黄色的锦缎,锦缎之上安放着一枚扳指。


    那是林玄从没见过的材质,像玉却又和常见的玉不太一样,在这样逼仄昏暗的光线里也自顾地散发着莹润的光芒,看上去就价值不菲。


    他知道师父一向清贫,不知道从哪里得来这样一看就价值连城的东西。


    江庆云拿起那枚扳指套在他的拇指上,显然不合尺寸,宽松得就要掉下来。


    江庆云的目光落在那一抹红上,目光近似哀求:“这个扳指给你,它会保佑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平平安安。”


    “要平平安安……”


    说完这句话,江庆云多日积攒的力气全部用完,他向后靠在床头喘着粗气,林玄这才看到他的白色麻布上衣领口也用银线缝了两只燕子,栩栩如生。


    林玄让师父靠在自己身上,老人浑浊的眼睛流下一滴泪来,颤颤巍巍抬起手来,看着他,却像是在看一位故人。


    “是师父,对不起你。”


    林玄背过头去,狠狠抹了一把眼角:“师父您说什么呢,要不是您把我捡回家,我说不定早就冻死了。”


    江庆云摇了摇头:“不怪你,不怪你啊。”


    林玄还想说什么,却见江庆云慢慢闭上眼,嘴里不断重复:“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师父!”


    林玄慌张大叫一声,见那枯木一般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江庆云靠在他的身上,就这么断了气。


    今天还有一章,开文大放送,攻下章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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