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千禧的重逢

作品:《卡带

    2000年9月,俞晓阳拖着行李箱站在南方大学的银杏道上,耳机里放着新买的《Nirvana纽约不插电》CD。父亲最终没能拗过他填报物理系的决定,就像三年前没能阻止他撬开地下室找回那把酒红色贝斯。


    宿舍楼下的布告栏贴满社团招新海报。俞晓阳的目光突然被角落的传单钉住——黑白复印的纸上印着断弦的吉他图案,底下是一行手写字:【Ω乐队招募贝斯手,周三晚八点地下排练室】。那个希腊字母被画得格外大,最后一笔拖出锋利的尾钩,像极了雪地里程野皮衣背后的涂鸦。


    排练室比想象中专业。隔音棉覆盖的墙面上挂满各色乐器,调音台闪着幽蓝的指示灯。俞晓阳抱着贝斯站在角落,看着其他乐手调试设备。主唱是个扎脏辫的女生,正和键盘手争论某个和弦走向。


    "最后一位试音的是?"鼓手敲着镲片问。


    "俞晓阳。"他声音有点抖,"我想试《Something in the Way》。"


    当第一个低音响起时,里间的门突然被推开。有人逆光站在门口,耳骨上的金属钉反射着顶灯,叮叮当当像风铃。


    调音台发出刺耳的啸叫。俞晓阳的拨片卡在了弦枕间,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那人骤然收缩的瞳孔里扭曲变形——程野的头发染回了黑色,左眉骨多了道疤,但嘴角扬起的弧度与两年前撬开天台门锁时一模一样。


    "抱歉迟到。"程野径直走向主唱,递过一叠乐谱,"这是新编的《All Apologies》。"


    没人注意到俞晓阳的贝斯背带滑到了肘弯。程野拿起备用吉他插上线,指尖在琴颈上敲出熟悉的节奏——那是他们曾经约定的暗号:准备就绪。


    前奏响起时俞晓阳闭上了眼睛。肌肉记忆比思绪更先苏醒,他的手指自动找到降调的弦,贝斯声像暗流般托起程野的吉他。当唱到"永远敌意/永远道歉"那句时,程野突然望过来,眉骨的疤痕在舞台灯下泛着青。


    试音结束后,脏辫主唱兴奋地拍桌:"就你了!周三周六排练,下月音乐节..."她的话被程野打断。


    "叙旧时间。"程野拽着俞晓阳的手腕往外走,皮绳手链硌得人生疼,"两小时。"


    天台。总是天台。这次是男生宿舍顶层的晾衣平台,栏杆上缠着褪色的圣诞灯串。程野从消防箱后面摸出半包红双喜,打火机按了三下才点燃。


    "你什么时候..."俞晓阳的声音卡在喉咙。


    "去年九月。"程野吐着烟圈,"我爸的生意。"他指间的烟灰簌簌落下,"我去音像店找过你。"


    "老张的店关了一年多了。"


    "知道。"程野用鞋尖碾灭烟头,"我在对面网吧蹲了三个月。"他突然笑起来,"有天看见你抱着《电磁学》路过,头发剪得跟刺猬似的。"


    风把晾晒的床单吹成鼓胀的帆。俞晓阳想起藏在物理书扉页的Ω符号,想起父亲烧掉的livehouse门票,想起雪地里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所有问题在舌尖滚了一圈,最后变成:"为什么叫Ω乐队?"


    程野的耳钉在夜色中闪了闪:"还记得欧姆定律吗?"他的手指在锈蚀的栏杆上画着圈,"电压足够大,就能击穿任何电阻。"床单突然被风吹起,蒙在两人头上。黑暗中,俞晓阳感到程野的鼻尖蹭过自己颧骨,"我试过忘记你。"呼吸带着烟草味,"失败了。"


    洗衣粉的清香在布料间蒸腾。俞晓阳的指尖碰到程野眉骨的疤:"你爸打的?"


    "代价是考上大学。"程野的嘴唇擦过他耳垂,"值得。"


    宿舍楼突然停电,整片校园陷入黑暗。远处传来千禧年倒计时的彩排声,数到"三"时,程野在床单下找到了俞晓阳的嘴唇。这个吻比雪地里那个更烫,带着两年积攒的思念与尼古丁的苦涩。当欢呼声在"零"炸响时,程野咬着他的下唇说:"这次我有天台钥匙。"


    第一场排练,俞晓阳就认出了程野的吉他——琴箱侧面【All Apologies】的刻痕还在,只是多了几道新伤。脏辫主唱小满把歌词本甩在谱架上:"程野写的歌,自己解释。"


    《电阻定律》的谱纸上全是修改痕迹。程野拨着弦不说话,俞晓阳却突然懂了——副歌部分的贝斯线正是两年前他们在琴房未完成的那首。当演奏到bridge段时,程野的吉他突然走了调。他骂了句脏话,低头调弦的瞬间,俞晓阳看见他后颈露出的纹身:Ω=U/I,墨迹还很新。


    "物理系的,"小满敲着话筒问,"这公式什么意思?"


    俞晓阳的拨片在弦上滑出颤音:"当电流足够强..."他的视线与程野相接,"电阻就会变成零。"


    十月的校园音乐节在露天广场举行。Ω乐队上场时,俞晓阳发现前排坐着父亲同事的女儿——那个总来家里问数学题的文学院女生。她举着相机的手僵在半空,镜头正对着程野搭在他肩上的手。


    《电阻定律》唱到一半,程野突然扯掉耳返。在观众错愕的注视中,他抓起俞晓阳的贝斯背带,对着麦克风说:"这首歌写给所有被电压差分开的电荷。"彩虹灯扫过他耳骨上七枚银钉,"但你们知道吗?有种材料在低温下会失去电阻..."


    台下开始骚动。俞晓阳听见文学院女生的相机快门声,看见辅导员匆匆走向控台。但程野的吉他已经砸下第一个强力和弦,他只能跟上,让贝斯声像两年前那个雪夜一样,包裹住所有尖锐的噪音。


    演出结束后的庆功宴上,程野偷了饭店的辣椒酱,在包厢墙上画了个巨大的Ω。回校的末班车上,他靠着俞晓阳肩膀哼《About A Girl》,酒气混着体温蒸腾在秋夜里。


    "我爸下周来视察。"俞晓阳突然说。


    程野的哼唱停了。车窗外的霓虹灯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斑:"要躲一阵吗?"


    "不。"俞晓阳抓住他冰凉的手指,"我准备了一套欧姆定律的PPT。"


    宿舍楼下,文学院女生从银杏树后转出来。她递给俞晓阳一张照片——舞台上,程野正俯身替他调整效果器,两人交叠的身影被灯光染成紫色。


    "放心。"她眨眨眼,"我表姐和女朋友在悉尼结婚了。"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物理系自习室编号,"周三下午这里没人。"


    元旦前夜,程野撬开物理楼天台的门锁。远处世纪坛的烟花在云端炸开时,他从背包里掏出个褪色的铁盒——正是当年俞晓阳装磁带的那个。


    "物归原主。"程野打开盒子,里面整齐排列着十几盘标注日期的磁带,"1998年9月到12月...每天都有。"


    俞晓阳拿起标着"12/24"的那盘,Walkman里传出沙沙的空白录音。就在他准备快进时,突然听见极轻的呼吸声——与两年前那盘磁带里一模一样,只是这次伴随着吉他泛音,还有句模糊的:"...如果你来深圳,南山大道228号..."


    烟花突然照亮整个天台。程野的耳钉在强光中闪烁如星,他正用打火机烧着一张纸——俞晓阳认出是父亲写给校领导的投诉信。


    "电压够大吧?"程野把灰烬撒向夜空,笑着去抢他的Walkman,"该你了,有什么瞒着我的?"


    俞晓阳从钱包夹层掏出张泛黄的车票:1999年1月1日,北京西-深圳,票角打着已检的孔洞。


    "我去了。"他轻声说,"但南山大道只有228号楼..."


    程野的笑声惊飞了栖息在排水管上的鸽子。他拽开皮衣领口,露出锁骨下方的纹身——一只衔着Ω符号的飞鸟,底下是极小的一行数字:229。


    "故意的。"他的吻落在俞晓阳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怕你真找来被我爸打死。"


    新世纪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俞晓阳的耳机里正播放着磁带最后一段——年轻的程野在电流杂音中清唱:&quote as you are, as you were..." 而此刻真实的程野睡在他膝头,眉骨的疤痕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粉,像个终于找到归途的流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