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作品:《暴雨初歇》 徐家明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桑沐和纪远之之间激起了一圈不易察觉的涟漪,但很快便被日常工作的洪流冲散。金鼎项目进入更紧张的深化设计阶段,桑沐在青墨和公司之间连轴转,高强度的工作几乎填满了她所有清醒的时间。这种忙碌对她而言,像一层厚厚的茧,包裹住那些细微的、因纪远之而起的波澜,让她得以维持表面的平静。
纪远之似乎也默契地没有更进一步,他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要求严苛的合作方,在项目会议上言辞犀利,目光如炬地审视着每一个细节。只是在偶尔目光交汇时,桑沐能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比纯粹工作伙伴更深的探究,以及那份技术报告带来的、心照不宣的联系。他炽热依旧,但那份炽热暂时被控制在专业的边界之内,这让桑沐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生活总会在人自以为筑好堤坝时,猝不及防地掀起风浪。
一个周五的傍晚,桑沐难得准时下班。连续多日的加班让她身心俱疲,只想回到那个小小的公寓,在绝对的安静中放空自己。电梯门打开,她掏出钥匙,刚走到自己公寓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她脚步一顿,心猛地沉了下去。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开的一瞬间,一股混合着陈旧烟草和廉价香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客厅里,她的父母赫然在座。父亲正襟危坐地在她那张不大的沙发上,翻看着一本不知从哪找来的旧杂志。母亲则背对着门,挑剔的手指正拂过她精心挑选的米白色亚麻窗帘。
“爸?妈?”桑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们怎么来了?”
母亲闻声转过身,脸上堆起笑容,那笑容却像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未达眼底:“哎哟,回来啦?怎么这么晚?我们等你半天了。”她走过来,视线像探照灯一样在桑沐身上扫视,“啧,看你瘦的,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一个人在外面就是这样,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
桑沐没接话,默默放下包。她看到茶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塑料袋,里面是她早上出门前放在冰箱里的、准备当晚餐的三明治,此刻被随意地拿出来,包装纸散落着,三明治也被掰开了一角。
母亲顺着她的视线横过去,收起假面的亲切,胡乱地点着三明治,眉头皱得死紧,“一天天就知道吃垃圾食品!一点营养都没有!跟你说了多少次,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她语气里的嫌弃毫不掩饰,仿佛她吃的不是食物,而是什么有毒的秽物。
桑沐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陷入掌心。她走过去,平静地将三明治收好,扔进垃圾桶:“冰箱里有菜,我一会儿做晚饭。” 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做什么做!都几点了!”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惯有的抱怨,“你爸高血压不能饿!我们在楼下小馆子随便对付了一口,那菜油得……啧啧,真是没法吃。”她一边抱怨着,一边开始在狭小的公寓里踱步,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指点江山的战场。
“这窗帘颜色也太素了,死气沉沉的!”
“这沙发这么小,坐得人腰酸背痛!”
“屋里连点绿植都没有,一点生气都没有!跟你这人一样!怪里怪气!”
“这么贵的房子,就买这么点家具?钱都花哪去了?”
“女孩子家家的,房间收拾得这么冷清,难怪……”
一句接一句的挑剔、贬低、抱怨,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过来。桑沐沉默地听着,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母亲在自己精心维护的、仅有的私人空间里横冲直撞,肆意评判。父亲偶尔抬头附和一两句“嗯,是有点”、“你妈说得对”,又迅速埋首于杂志中,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她感到一种熟悉的窒息感,像沉入冰冷粘稠的泥沼。那些被她用工作和“佛系”强行压下去的、童年积累的委屈、愤怒、不被看见的悲伤,此刻在母亲喋喋不休的噪音中蠢蠢欲动,试图冲破那层坚硬的冰壳。她只能更用力地握紧拳头,用指甲刺破掌心的微痛提醒自己:不要期待,不要解释,不要动怒。动怒只会换来更猛烈的攻击和“不懂事”、“不孝顺”的指责。
最终,母亲的目光落在了她书架上唯一一件装饰品——一个造型简洁的玻璃镇纸上。那是桑沐用自己第一笔奖金买的。
“这什么玩意儿?玻璃疙瘩?”母亲伸手就要去拿。
“别动!”桑沐的声音骤然响起,比平时高了一度,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她一步上前,挡在了书架前。
母亲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大的不满覆盖:“你吼什么吼?碰一下怎么了?我是你妈!你这里有什么东西是我不能碰的?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矫情!” 最后两个字,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桑沐的神经。
空气仿佛凝固了。父亲终于放下杂志,不赞同地看了桑沐一眼。母亲则叉着腰,一脸“你果然不懂事”的表情。
桑沐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公式化的温和:“妈,这个容易碎。你们坐了一天车也累了,我去烧点水。”
她转身走进厨房,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她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力感。每一次见面都是如此。每一次微弱的期待都会被碾得粉碎。每一次试图维护自己小小的边界,都会被扣上“不孝”、“矫情”的大帽子。她像一块被反复捶打的铁,早已冷却,只剩下麻木的坚硬。
她烧了水,泡了茶端出去。父母又坐了一会儿,抱怨了一下旅途劳累,小区环境不好,最终在父亲表示“明天还要去拜访老朋友”后,起身离开。桑沐平静地送他们到门口,听着母亲最后的叮嘱:“明天记得给你爸买点好降压药寄回去!别买上次那种!还有,别老吃那些垃圾!早点找个对象是正经……”
门关上的瞬间,世界终于安静了。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却如同浓稠的雾霾,充斥在小小的公寓里,久久不散。桑沐站在玄关,看着被母亲翻动过、带着明显不满痕迹的房间,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滑开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对方过了许久才接起:“干嘛呀?姐,这么晚找我……”
“是你告诉爸妈我的备用钥匙吧?”
电话那边,弟弟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啊……是……你生气了?我就是……跟他们提了一嘴,没说别的……” 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心虚。
“我知道了。”桑沐只说了四个字,挂断了电话。
她没有开灯,在黑暗中站了很久,然后,几乎是逃离般地,抓起外套和钥匙,冲出了家门。
夜色深沉。城市的霓虹在远处喧嚣,而她所住的这片老旧小区则显得格外寂静。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却无法吹散心头的沉闷。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个迷路的幽灵,最终走进了小区附近一个不大的街心公园。
公园里没什么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风中摇曳。她找了一张最角落、最隐蔽的长椅坐下,将自己深深埋进阴影里。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不仅仅是身体的累,更是灵魂深处那种被反复掏空、又被强行塞满否定和指责的累。
她靠在冰冷的木质椅背上,仰头看着被城市灯光映照得有些发灰的天空。没有星星。就像她的人生,被厚厚的阴霾笼罩,看不到一丝光亮。眼泪?她早就流干了。愤怒?也早已被驯化成冰冷的灰烬。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麻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仿佛她从来就不属于那个所谓的“家”,也不属于这熙熙攘攘的世界。她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在别人故事里扮演着“女儿”角色的局外人。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长椅不远处。桑沐没有动,甚至没有抬眼看。她太累了,累到连基本的警惕都提不起来。
“桑沐?”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担忧。
桑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缓缓转过头,昏黄的灯光勾勒出纪远之高大的轮廓。他穿着一身休闲运动装,额角有薄汗,似乎是刚夜跑完。他手里拿着一个……卷起来的图纸筒?目光落在她身上,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锐利,瞬间捕捉到了她此刻不同寻常的状态——那种深重的疲惫和仿佛被抽空了灵魂般的脆弱感,是她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
纪远之没有问她为什么深夜独自坐在这里,也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在她身边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坐了下来。长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夜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传来隐约的车流声,公园里一片寂静。纪远之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投向远处模糊的树影,仿佛他只是碰巧路过,需要歇歇脚。
没有廉价的同情,没有让她难堪的追问,他沉默的陪伴,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没有激起任何水花,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被分担了一丝沉重的错觉。
桑沐紧绷的神经,在这样奇异的、带着尊重距离的陪伴下,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她依旧疲惫,依旧麻木,但那种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窒息感和孤独感,在纪远之沉默的气息笼罩下,似乎被稀释了那么一点点。她重新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一种久违的、不需要任何伪装的、片刻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纪远之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走吧,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桑沐睁开眼,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她默默地站起身,跟在纪远之身后。他走得不快,刻意保持着和她并肩的距离,但又不会靠得太近。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寂静的小路上沉默地移动。
一路无话。直到走到桑沐公寓楼下,纪远之停下脚步,看着她。
“谢谢。”桑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纪远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上去吧,早点休息。”
桑沐转身上楼。她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背后,直到她消失在楼道口。
回到那个依旧弥漫着父母气息的冰冷公寓,桑沐没有开灯。她走到窗边,轻轻掀开窗帘一角向下望去。昏黄的路灯下,纪远之的身影还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个图纸筒,身影挺拔。他抬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夜色,精准地落在她的窗口。
桑沐的心脏,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极其微弱、极其陌生、却又无比清晰的暖流,从那被撞开的一丝缝隙里,悄然渗透出来。
她放下窗帘,隔绝了视线。黑暗中,她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她将脸埋进膝盖,长久以来筑起的、坚硬冰冷的壁垒,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而楼下,纪远之直到那扇窗户的灯光亮起又熄灭,才转身,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图纸筒,里面是几张他反复修改的、关于金鼎项目核心区域心理安全空间的草图——他原本是想找个借口过来和她讨论的。
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筒身。今晚的桑沐,像一只被暴雨淋透、蜷缩在角落的鸟,收起了所有锐利的羽毛,只剩下令人心惊的脆弱和疲惫。身上的保护色,在深夜的公园长椅上,悄然剥落。
他需要知道,是什么让她露出了这样的底色。
第二天,桑沐刚到公司,一束包装精美的白色郁金香就放在她的办公桌上。卡片上没有署名,只有打印的一句:“愿你的心情如花般绽放。——欣赏你的人”
同事们投来好奇和暧昧的目光。桑沐拿起花束,脸上没有任何惊喜或羞涩的表情。她平静地走到公共区域的垃圾桶旁,毫不犹豫地将整束花扔了进去,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
“哇哦,桑姐,这么狠心啊?谁送的?”隔壁桌的林琪小声八卦。
桑沐抽出纸巾擦了擦手,语气淡漠:“不知道。花粉过敏。” 她回到座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打开了电脑。
与此同时,青墨设计工作室。
一个穿着时尚、气质干练的年轻女人推开了纪远之办公室的门,笑容明媚:“远之,好久不见!听说你接了金鼎的大项目,我正好回国,就毛遂自荐来给你打工了!” 她是苏雯,纪远之在国外求学时的同学,同样才华横溢的建筑设计师,也曾是……他短暂交往过的女友。
纪远之从设计图上抬起头,看到苏雯,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态度:“苏雯?欢迎。不过项目团队已经满员了。”
苏雯不以为意地走近,双手撑在他的办公桌上,微微俯身,笑容带着几分娇俏和自信:“别这么无情嘛,纪大总监。我的能力你还信不过?再说……” 她意有所指地拖长了语调,“我听说你找了个金融分析师来掺和设计?我能帮你做点更‘专业’的补充,不好吗?”
纪远之的目光越过她,看向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另一个女人的身影——一个有着冷静眼神和犀利头脑的分析师,但更重要的是……一个他想更深入地了解的、有故事的人。
苏雯捕捉到了他的眼神,会错了意。笑容多了一丝意味深长,手指顺着桌面滑过去,指尖若有若无地挑逗般掠过他的手臂:“还是……你担心我影响团队的气氛?毕竟我们曾经那么‘默契’,不是吗?” 声音带着某种暗示,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
纪远之的目光终于落在苏雯身上,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锐利和疏离,甚至带着一丝……警告:“苏雯,你知道我这个人做事只看能力和人品。你能力没问题,但……” 他顿了顿,“我不想让一些不必要的私人因素影响到工作。”
苏雯僵在原地,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大的不满和不甘覆盖:“远之……你没必要这么无情吧?我们以前不是好好的吗?再说……”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哀怨,“我只是想更近一点地帮帮你……”她最终退了一步,“或者让我旁听项目的会议,做点补充?”
纪远之的目光审视着她,半晌后,点了点头,字里行间带着明显的疏离,“项目团队的事,由我全权负责。你只需要在会议上提出补充意见,具体决策由我负责。”
苏雯咬了咬牙,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好,听你的。”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