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空相

作品:《空行母

    天还未亮,寺庙里的火就已经生起来了。


    酥油、柏枝和藏香混杂的气味,在门口弥散出一圈温热的烟,像一张慢慢铺开的毯子,把空气压低。火盆边坐着几个年纪不同的藏族阿妈,都系着布裙,戴布帽,一人一条念珠,口中不约而同地念着同一句词。


    那句词像从身体里流出的声音,低而缓,有时几个字连在一起,有时停顿很长,像在等风的节拍。


    寺不大,主殿不过三丈见方,石墙斑驳,地砖泛着暗红的光。佛坛上供着一尊密集神像,身后贴着几张藏文抄写的符纸,四角压着石头。最前排坐着一位年纪最大的阿妈,白发拢在头顶,用一条褪色的蓝布扎着,背很挺,手里握着串珠,却一直没拨动,只是念。


    念的不是经书上的内容,而是更像某种家传口词,语音与舌位更靠后,咬字也不全然清晰,就像多年说惯了,牙齿和声带之间已有一条固定路径,不再为外人校正。


    “这是寺里年纪最大的阿妈,她是昌都那边的人,念诵传下了四代。”才吉回头和吴孟年小声解释说,又转过去低头继续听着。


    才吉是一位年轻的藏族女孩,是本地调研中心的协作员,经过藏大的那位老师联系后,带她来了这座女性世代供奉的家族场所。


    整间寺只有三间瓦房,外墙刷着剥落的红漆,廊檐下挂着几条褪色的经幡。寺门口有两块被香火熏得发黑的石碑,脚下是踩得光亮的石阶。


    主殿殿角的黄铜灯盏在微微晃动,有风从后窗的缝隙挤进来,吹得烛火抖了一下,影子在墙上滑了一寸。


    有个阿姐抱着孩子,孩子睡着了,嘴里还含着个布团子。她的念诵声比别人慢,每句最后都像叹息。


    没人计算她们念了多久。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节奏里,像是在织一张看不见的布。


    吴孟年站在殿角,背靠着石柱,一动不动。


    这是她第一次参与这种纯粹由女性主导的家祭仪式,她听不懂全部,但能辨认出其中几个词,“索朗玛”、“沃尔钦”、“央金拉姆”,都是女性神名,在她的文献列表里标过多次。


    其中一段念诵尤其慢,像刻意放缓节奏的咏唱。她的耳朵试图捕捉节拍,心里默数着,但那种节奏并不平均,而是像某种身体记忆的起伏,念的人不是在读,而像是在回忆。


    有人在旁边接续火焰,将一点酥油滴入灯芯,火光一闪一闪,把坛前金色面具的阴影映在墙上。


    一只白狗不知从哪儿蹿进来,在垫毯上绕了一圈,蹲在阿妈身边,一动不动。


    一位年轻女孩从坛前退下,把几片折叠好的红布小心地铺在坛脚,像在铺一块路。


    吴孟年屏住呼吸,脚底像踩在浮雪上,冷,微陷,有一点不真实。


    仪式结束时,才吉低声和她说:“你可以问几句,但别太急。”


    她点头,走向那位年长的阿妈,躬身,慢慢问道:“您刚才念的是哪位神祇的词?”


    阿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不快不慢,像是辨认,又像是测量。她低声说了一段藏语,语速不快,却带着一股拐弯抹角的力道,像绕山路,一句还没落地,下一句已经在坡上转弯。


    吴孟年用力听,却只捕捉到几个词。


    “索朗玛……央金……哈达……巴塘的河……”


    她下意识点头,却听见身后有个低声开口:


    “她说,这是她母亲在世时传下来的词,用的是巴塘一带的方言腔。念的是索朗玛护生神,她家里以前出过好几代接生婆,出诊前都要念这个。”


    吴孟年转过身,有些迟疑地朝声音的主人看过去。


    站在身后的人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冲锋衣,帽檐压得低低的,身形瘦直,声音却清晰干净,有种一贯从容的节奏感。


    他摘下帽子,看了她一眼,像是在确认她是谁。“你是,来做研究的那个学生?”他说的时候,没带什么语气,像是确认事实。


    她怔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没带口罩,站在晨光和香烟缭绕之间,眉骨深,鼻梁高挺,肤色偏黝黑,是一张典型的藏族青年面孔,却因为身形清瘦,又添了一层清朗感。


    眼角有微微的风痕,看起来像常年在外,轮廓清晰,但五官并不锋利,反而有种耐看的沉稳。他摘帽时动作干净利落,手指骨节分明,像是习惯戴医用手套的那种医生手。


    吴孟年这才恍然。


    他看起来和她印象中那个站在留观室、白大褂里低头写字的医生,不太一样。


    在医院时他戴着口罩,说的是普通话,语调干净克制,没有丝毫地方口音,她本以为是汉族人,或者是来拉萨援助的内地医生。


    才吉见状凑过来对她说道:“索朗医生是我们合作单位派过来的驻点医生,隔两周来寺里一次,给几个年纪大的阿妈做基础体检,顺便带点药。”


    “他跟这个片区的几个女性家庙都熟,”才吉补了一句,“去年冬天,寺里有个阿妈得了肺炎,是他连夜开车送下山的。”


    吴孟年“嗯”了一声。


    才吉继续说:“他不是拉萨本地人,小时候是在内地读的书,后来毕业回了拉萨进了医院。普通话讲得太标准,很多人都以为他是汉族医生。”


    “不过,”她顿了一下,语气有点打趣地压低了些,“他确实不像一般的医生那么‘正经’,平时没事会画画,还会做一点藏文转写的研究。”


    “我们调研中心以前做语料整理的时候,还请他帮忙校对过一批念诵录音的注音稿。”


    吴孟年听着,不自觉地朝他那边看了一眼。


    索朗正蹲在那位年长阿妈身边,拉过她的手腕,侧着头听脉。他神情专注,指腹轻轻按着,阳光从殿后投进来,落在他肩头,衣角微卷,神色沉静。


    她听见索朗轻声对阿妈说了句藏语,语调温和得像是在哄一只怕生的鸟。阿妈点了点头,从身边拿过一块红布团,塞到他手里。


    她站在原地,没有走过去,只是静静看着索朗将那块红布接下,又弯腰同阿妈说了几句话。


    她偏过头,低声问才吉:“他应该是学西医的吧,我之前在人民医院急诊还见过他。”


    才吉回头看了她一眼,“是啊,”她轻声说,“正规医学院毕业的。”


    她顿了顿,笑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你以为他在号脉?


    吴孟年没说话。


    才吉看了看殿内,又看她,声音压得更低:“他其实只是借个动作。阿妈们很多不说身体不舒服,只肯说‘梦见了神’、‘心口发空’,也不会自己去医院。”


    “你要是直接量血压、听诊,她们反而不配合。但你坐下来,握住手,听她说话,顺着她说的梦再问几句疼不疼,喘不喘,她就会告诉你‘其实昨晚没睡好’、‘小便有点疼’”


    才吉眼睛望着那位阿妈的方向,语气轻,却带着一种藏地特有的笃定,“她们信身体里那些说不出口的地方,是神的影子藏进去的地方。”


    “所以他陪她们‘听脉’,但其实在听她们用别的话,说自己的病。”


    ——————


    仪式结束后,寺里几个年纪大的阿妈在院子里烧火做饭,铁锅架在三块石头之间,火星偶尔蹿起来,落在地上的麻布口袋上。


    吴孟年本打算告辞,才吉却拦住她:“中午别走,阿妈们做了糌粑和汤,还杀了只鸡,说要请客。”


    她一时不好推辞,点了点头。


    阳光正好,寺外的天蓝得近乎透明,风吹过经幡,带起一点干草味。才吉在院子里搬了两条长凳,又从厨房里端出一只热气腾腾的铜盆,里面是炖得发白的鸡块和圆滚滚的青稞面团。


    索朗换了件藏蓝色的棉衣,坐在院角另一头,靠着矮墙,神色看起来有些倦,却不显疲态。他端着碗,低头吃得很安静。


    才吉把碗递给吴孟年,又拿了勺糌粑,“坐那边吧,太阳晒着暖和。”


    她走过去,在离索朗几步的位置坐下,阳光落在膝头,碗里的热气直往鼻尖上扑。


    汤有点咸,肉炖得很烂,带着浓浓的香料味,她吃了一口,有点烫,舌头顿了一下。


    索朗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


    “太辣?”他问。


    “……不是,太烫了。”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风从山坡那边吹下来,卷起一小撮枯草叶子,在他们脚边打了个转。那几只白狗躲在墙角晒太阳,偶尔睁眼换个姿势。


    “你还要上那曲?”索朗忽然问。


    她停顿了一下,点点头,“等身体稳定点。”


    他没立刻接话,等她又喝了一口汤,才慢慢说:“那曲这时候昼夜温差在二十度以上,很多路段开始结冰了,村子之间隔得远,手机信号也不稳定。”


    “你要是进去,记得带升压药和便携氧气瓶。”他顿了顿,“还有加热贴,别等到身体反应再想保暖。”


    吴孟年听着,轻轻“嗯”了一声。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低头捞起碗里的骨头,把肉咬干净,又问:“为什么是那曲?”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阳光打在他脸上,眼睫毛很长,鼻梁有点晒斑。她想了想,说:


    “我外婆是第一批援藏的医生,就在那曲。”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静了一会儿。


    索朗没再追问,只低头喝了一口汤。院子里风忽然变了方向,有几片枯叶被吹到半空,晃晃悠悠飘下来,落在他的袖子上。


    吴孟年伸手替他拈掉,那动作做得很轻,指尖几乎没有碰到他的布料。


    他抬眼看她一眼,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