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养她一世

作品:《小叔请喝茶

    赵官人——


    她在哪?


    女子猛地从梦中惊醒,失神,惨然,恐惧,好久不曾有的情绪,在她脑中逐渐放大,直至,出现男子温润之声。


    “娘子!”


    轻竹被她神色吓得不轻,着急地唤道。


    宁殊迷茫地瞧了眼丫鬟。


    不是那刀疤郎君。


    神色逐渐恢复,她又舔了两口茶。


    “赵郎中找我?”女子歪回檀木榻,犯困似的拢了拢鎏金手炉。


    不想去。


    虽说那郎君从不曾打骂她,但他给她找了个这么没用的齐世子,她早伤了心。


    女子忧色道,“我定是不敢忤逆了赵郎中,但毕竟,今夜,宁儿仍是国公府的人。”


    这回答,在轻竹意料之中。


    她是半月前才来伺候宁殊的。


    世子爷幼年丧母,国公爷又久在南疆,她主子虽人在东京,却一直关注着西京国公府的动静。


    听闻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儿被女色所惑,竟然欲纳妓子为妾,相爷不可置信,这才差人将她调来了飞鹤院。


    来飞鹤院之前,她不禁将宁殊想象成那种媚惑男子的虚伪伎子,求名求财。


    可这十几日观察下来,她竟觉得,这伎子对公子是真心的。


    无名无分地跟着他,毫无怨言似的乖巧,每日所做之事,皆只为了公子高兴。


    她甚至偷听到,女子一心,


    只为了成为世子爷的外室.....


    大周狎妓成风,她乃“京城第一名伎”,日后风光无限,若非真情,怎会只想做个外室?


    全然不像平康里那些贪财图名的女子,倒像个不谙世事,一心事夫的小娘子。


    院外的婢子赶来报信,慌慌张张,打断了主仆二人的遐思,“宁娘子,世子爷回来了,叫您过去呢!”


    女子刚还在盘算自己的处境,该如何让轻竹婉拒了赵郎中。


    心下按住。


    她不傻。


    若今夜那位齐相在宫宴中应许了他侄子,替她改籍之事——


    世子爷回府,哪怕来不了飞鹤院,也会让丫鬟带话报喜才是。


    看来两头她都不能落下。


    “齐相可也一同回府了?”宁殊赶忙问道。


    “说是被太后留在宫里头。只有世子爷和夫人回来了。”


    报信的是一直侍奉她的丫鬟如兰,平日对宁殊不咸不淡,每回同宁殊说话都仿佛要凋谢了般的语气。


    此刻,却红光满面。


    她自告奋勇谋划道:“娘子,您挑拣了这么久梅,小厨房还温着菜呢。咱们赶紧给世子爷送去吧。”


    宁殊,“嗯”了声,面露难色,“轻竹,你去回禀赵郎中的人,来不来,让我先请示了世子爷。”


    轻竹颔首,睇了眼如兰,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宁殊也察觉到了。


    但她只在乎改籍之事,此刻心里伤伤的。


    齐相回来了,却没和他侄子一同回府。


    这梅花小菜,让齐世子白白吃了。


    *


    夜风游荡于回廊,不知还要穿过多少院落亭榭。


    宁殊越发苦闷。


    她勤勤恳恳上班,又是一晃半载。


    可这帮男人,却一个个这么无能。


    一个齐世子,给他做了这么久的工,换个户口的事都拖到最后一日。


    一个户部郎中赵公子,这只饿狼,她归期还未到便召她来了。


    方跨过一道琉璃影壁,不知不觉下起雨。


    雨打香铃,檀香与梅香相混,宁殊偏头一瞧:上回不曾留意,这次方知安宁院原来也有种了排排梅树。


    与她院子那株常见的红梅不同,这头是珍稀的金钱绿萼梅,一盆盆修缮整齐。


    器皿与梅相佐,用的是品相极佳的润玉皿,皿身精雕细刻着梅枝之态,辉映得煞是可爱。


    真是难为齐怀瑾日日与她哭穷。


    这头畜生。


    她借着丫鬟掌的灯好奇打量,不知不觉穿廊到了院内。


    稀稀拉拉跪着一帮哭哭啼啼的丐孩,两个贼眼婆子,一群茫然的婢子。


    男子像是刚审问完他们,见着宁殊,黑夜下的脸,晦暗不明。


    宁殊瞧去,


    世子夫人今日盛装打扮,发间错落插着几对衔珠金步摇,额间贴着金箔花钿,


    蹙金绣鸾纹大氅裹着她莹润的脸,美似朵金牡丹。


    实在不欲令美人伤心。


    一边这么想,宁殊泫然欲泣,“不知宁儿犯了什么错,惹得世子,发如此大的怒火?”


    也不管当下多少人瞧着,泪盈盈地便扑去了齐怀瑾的怀里,攀着男子的象牙白圆领襴袍汪汪汪地擦起面来。


    吓得安宁院没见过世面的婢子目瞪口呆。


    那貌美的世子夫人更是一个不小心被她弹开。


    “世子爷,不管发生何事,都是宁儿的错,世子爷不要气坏了自己。”


    对付齐怀瑾这种无能之辈,只需放低姿态讨好这一招。


    女子的水瞳从男子胸腔上方慢慢地游啊游,滑过男子的喉结,薄唇,再至其英眉朗目,与他深深地,四目相对。


    仿佛她的眼里,只有他。


    他就是她的天。


    他的话就是圣旨。


    他是能左右她一切的男人!他是唯一能吃她准备的菜的男人!


    齐怀瑾被宁殊娇软的身躯一挨,很难不失神。


    “当着这么多人,成何体统!”世子夫人见状,低声呵斥。


    林氏乃名门贵女,齿于这宁小娘子的身份与放浪的行径,更怨恨,自己竟然连一个贱籍女子都争不过!


    宁殊进国公府之前,齐怀瑾假意将她安置在西郊的一处别院。


    说女子坚守完璧之身,他与她乃论诗论画的情谊;她乃京城名伎,有利于他和国子监那些才子往来……


    结果呢?


    她体贴松口,他关着她独宠。


    婆子们,把女子说的那些淫词浪语学给她听。


    看着宁氏纵情扑倒在自己夫君胸膛上的模样,林氏甚至忍不住去幻想,自己独守空房的日子,在她面前清介有守的郎君,是如何与一个伎子颠鸾倒凤。


    她分明瞧见,她说完这句话后,宁氏似乎被吓得瑟缩了,而下一瞬,她的夫君竟搂得她更紧!


    周身射来寒光,宁殊双目紧闭,一门心思搂着男子的窄腰流泪:


    世子夫人,莫要怪我。


    倒不如借此,看清这郎君三心二意的畜生面目。


    今日乃最后一日,她得守好这最后一班值。


    “审问”之事被这么一打断,跪着的几个丐童乐呵呵地傻笑。


    宁殊瞅着他们脏兮兮的模样,仍坚定地趴在齐二郎胸膛娇弱道:“郎君,究竟发生何事了,宁儿害怕——”


    齐怀瑾将柔若无骨的宁殊揽得更紧,陷入深思。


    仿佛她似乎没做错什么。


    错的竟是自己。


    夜里回途,他听府外不远便有几个丐童在唱歌谣:


    御赐好梅树,凭伎来玷污……


    当时听着,说不上来的古怪。


    盘问下来,才知那丐童嘴里唱的,是他的好宁儿干的事!


    可若非他,她何苦一直背着伎子的名号?连碰一株后院梅树都像犯了什么过错般。


    分明是他,根本不愿为她赎身改籍。


    此事若成,往后女子招摇在外,


    过往身份,极辱国公府之门庭。


    男子轻斥道,“不是说了,让你少去碰那梅树?”


    女子抽抽噎噎,仿佛是在怪他为何要为这等事凶她。


    “两位婆子说,阻拦你去剪梅之时,你说你就要玷污了这御赐的梅花,你可曾说过这种大逆不道之言?”


    齐怀瑾扫见丫头们端来的菜肴,将宁殊身子拉远些,只见她拼命地摇头,眼眶泛红。


    这是他头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责问她。


    他知她貌美温顺,乖巧听话,像养只稀世小宠般养着她,此刻令她落下泪来,心疼不已。


    “宁儿怎敢说这种话!”


    “你胡说,我和李婆亲耳听着的!”


    “爷,您不信问伺候她的那两个婢子!”


    宁殊心下一沉,泪盈盈地扫过污蔑她的两个婆子,又瞩向她院内的丫鬟。


    如兰早被收买,凉凉道:“奴婢,似乎也听着了。”


    “你呢?”齐怀瑾又睨向自幼长在国公府的轻竹。


    轻竹垂眸,“奴当时在小厨房忙活,并不知宁小娘子那头的动向。”


    两个婆子低着头,窃喜。


    此刻,就连林氏的嘴角,也在相拥的一男一女身后勾起了诡异的弧度。


    这事李婆来请示过她。


    她太想这个贱妇滚出国公府。


    就算这点雕虫小技被拆穿,让那两个婆子担罪便是!


    可万一小叔回府,见着这惯会使伎俩的林氏,真的为他的好侄儿替这宁氏赎了身,任他将宁氏抬进了门——


    往后这国公府,岂不是成了这伎子的天下!


    那她林府的脸,在京城还往哪搁!?


    虽泪如泉涌,但众人的神情、心思都没让敏感的宁殊落下。


    女子掩下的狠色一一扫过那双双欺侮人的脚:害她的婆子的和如兰的,置身事外的轻竹的,纵犯林氏的。


    直到扫到齐怀瑾那双官靴。


    原来是皇家梅啊。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差点以为是她往菜里下了鹤顶红,让齐怀瑾中毒了呢。


    宁殊从不愿参与这等后院竞逐。


    这也是为何,她总将此等事等同于男人的“上值”。


    揭穿这套丢人的把戏,过于轻易。


    那几个丐子,给他们足够多的银子,不信他们不开口。


    只是,当她瞥向林氏那双缀珠蹙金绣鞋之时,同为女子的怜惜,随着那对因害怕而颤抖的金珠,也轻轻地颤抖起来。


    真是费尽心机为一头猪。


    见男子仍在心思重重地拥着她,仿佛正努力处理着两位貌美佳人为他争宠之事——


    宁殊真想扇这乳猪脸一巴掌。


    “世子爷。”宁殊退出了猪的胸怀。


    众目睽睽下,她垂首施了一方礼,“敢问世子爷,明日之后,宁殊的归处。”


    女子陡然的疏离,令男子呼吸一窒。


    此刻她的模样,令他忆起在倚黛楼初见时的她。


    一袭素雪纱衣,似是从溶溶月色下不可冒犯的神女。


    只有真正体味过,才知她是天真的,无邪的。


    她怎会疏冷?他怕极了这个不像她的她!


    “世子爷,答应宁儿的,并未做到,是吗?”宁殊小声开口,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不肯抬头。


    她就像是那种失落的宠物。


    一只被人类租走,马上要被还回去的,十分失落的宠物。


    这就是大周官伎的命运。


    她见多了,将那种贱籍女子的自怜自哀拿捏得惟妙惟肖。


    甚至“不敢”提到男子那位相爷小叔,因她,身份微贱。


    可的的确确,她就是在问他。


    自知以齐怀瑾的官职不可能替她改籍,自知他的小叔将任西京新相,她就一直在等,在等这位相爷回来。


    “怎,忽地问这事?”


    男子见她失魂落魄之态,大掌在广袖中握成拳。


    齐怀瑾想解释,却又无从开口。


    宫中夜宴,他见到小叔。


    男子风尘仆仆,与他寒暄不到三句,便开始聊朝政。


    这种“不入流”的情事,他既已做了决定,羞于在他面前提起。


    为显得的确问过,他当着林氏的面,在小叔跟前特意提到了宁殊。紧接着,他便与小叔避开了人群。


    更衣去了。


    再没提到关于宁殊的半个字。


    只说自己忘了要说什么。


    宁殊不敢错过此刻男子的一举一动,她将齐怀瑾神色里的躲闪瞧得清清楚楚,水眸漫入寒意。


    果然,是个骗子。


    恐怕,他是生怕齐沂帮了她吧。


    “宁殊知道了。”女子浅笑一声,扫过众人,目光落在她准备的那几个梅花小菜上,轻描淡写道:“那就当,宁殊是说过那种大逆不道的话吧。”


    “请世子爷责罚。”


    “不过还请世子爷快些责罚。赵郎中那头已经在唤宁儿过去。”


    她——


    齐怀瑾目眦具裂,他怎么会听不出女子话外之音。


    依照他当初与倚黛楼妈妈写的契约,明日,便是她的归期。


    她这是在气他!


    她以为,他不要她了么!?


    男子目光沉沉,拉住女子回避的胳膊。


    “宁儿!小叔虽拒了此事,可怀瑾从未想过弃你!怀瑾终于备好了百金,明日便去倚黛楼续你,你莫要误会!”


    见其不语,齐怀瑾更是自责,料想自己耽误其半载,伤其之深,续道:“怀瑾俸禄微薄,无能一次为你赎身,而你改籍之事,着实太难。可怀瑾,愿如此养你一世!”


    原本宁殊的话就已经让众人震惊。


    而齐怀瑾的反应更是让众人瞠目结舌。


    宁殊吓得不轻:


    你个没用的猪,跟着你我又捞不着一点好,可千万别再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