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很老实

作品:《小邪物

    那双漆黑的眉眼疏冷不掺一丝温度。


    他不疾不徐地松开手中这只显露出十二分温驯的邪物,信手捏诀,这座乱藤巨木编织的深林骤如蜃影般飞掠后退。


    缩地成寸,移行千里。


    小水一阵目眩,地转天旋下踉跄着退了两步才勉强稳住。


    再抬眼,已见浓雾尽头。


    不妄海之外是一片真正的海,浓瘴散尽后风声、飞鸟连同海波潆洄都分外清晰。


    不过一息之间,竟已穿越了整座乱藤迷瘴编织的深林。


    姜央拨弄着腕上环绕成锁的剑,被那澈净的海风吹得微眯起眼睛来。


    她低垂着脑袋萎靡而倦怠,被这位剑尊不明不白地抓了去,便老实本分地跟在后头,似乎连耍点甚么花头的心思也没有。


    小水却频频望向她,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担忧与顾虑。


    海滨有仙门弟子抱剑静候,见三人出来,拱手齐道:“剑尊。”


    小水只觉又是一阵目眩。


    放眼九州十海仙门云云,堪担剑尊二字的,唯有墟州极北雪巅之上,无瞬天那位不世天才。


    折荒剑尊。


    姜央仍旧不甚精神地垂着头,指尖弹了弹腕上名满天下的折荒剑,鸣声清脆。


    楼归寂似有所感地瞥过她。


    剑身有剑尊灵力的余波荡落,冰得她轻瑟一下,忙将手腕揣回袖子里,不敢再玩那柄剑。


    静候海滨的两名弟子已然迎了上来,见这位红衣红瞳、雾一样纤细轻渺的少女,先是一顿,这才禀告道:“弥海之滨,云自城有异。”


    云自城三个字如针一样刺进耳中,小水神色变了又变,抿着唇将攥得发白的拳头藏进袖子里。


    其中一名弟子察觉她的异样,矮身蹲下与她齐平,温和安抚道:“别怕,我们会送你回家的。”


    小水却别开目光,状似无甚所谓一般:“我没有家。”


    岁青哑然,将落在她肩上的手一时无处安放。


    小水仰头望向身旁静立不语的山神大人,语气极轻道:“我跟在姐姐身边。”


    姜央扫见她黝黑的眼仁中莫名很亮的那点光,于是偏着脑袋慢吞吞地冲她眨了下眼。


    岁青一时摸不清这位少女的历来,只觉那双极透的红瞳隐隐裹着玉一样阴森冰凉的鬼气。


    一年前天生异象,无瞬天群山震动,万丈深雪滚落如云,群星移位北斗暗落,漫漫极夜笼没天地。


    沉寂百年的占天石刻星芒纷坠,流光如矢,古老的预言浮现——南境绝域,将生惊世之变。


    宗主召众长老密谈彻夜,无瞬天倾巢而出,涌入南境各州清扫异变。


    只是,若论绝域。


    岁青将手中之剑负至身后,眼前三万里不妄海寂静卧于弥海之畔,烟涛茫茫不见尽头。


    九州之内唯一称得上绝域的,只此地而已。


    剑尊提前出关,与这位红瞳少女有关么。


    思忖间,旁侧另一名弟子岁原已翻手成诀。


    一艘寒光凛凛的巨船凭空落于海上,船身咒文繁复流利如剑,桅杆高耸满刻二十八宿星普天文,如一柄天降锐剑笔直而嵌。


    他俯身朝小水伸出手来。


    这人有一副与岁青七八分像的容貌,却较岁青沉着许多:“缩地成寸的灵压短时间内凡人难以接连承受,若去云自城,请上船罢。”


    楼归寂负手而立,海上月低云阔倒映眸中。


    他目光不知是落在眼前这只邪物身上,还是落在远处接连天际的弥海之上。


    小水已跟着岁青岁原上船,正眼巴巴趴在船舷等她的山神大人。


    姜央不大情愿地挪了两步,倏地散作渺渺血雾,风拂间便已至船头,盈盈凝成一抹汀兰带露似的纤伶人形。


    两名弟子骤然按剑,惊骇警觉。


    她却置若罔闻,只是微有讶异地张开手,冰凉的剑环仍旧扣在腕上。


    他松了些对她的禁制。


    楼归寂不知何时已立在船头。


    他淡淡拂手,岁青岁原会意收了跃跃将动的剑。


    身后巨大的月影沉没海底,在荡起的凌波下宛如缓慢游曳的巨鲲。


    海风寂寂。


    那无家可归的凡人小孩寞然靠在船舷,当头皓月将她一身疮痍照得分明。


    岁青忍不住凑过去,斟酌着开口道:“你怎会……孤身在此?”


    小水回过神来,对上他颇有顾虑又难掩好奇的目光。


    她没有搭话。


    不是甚么稀罕事。


    城中灾厄肆虐,为祈平安,献给山神的祭品填满了十只渔船。


    她与满船待宰的猪羊一样,被精心装点,捆在祭祀山神的船只上沿群川河谷一路直下,入了那片生人难以踏足的不妄海。


    尖锐遥远的讥笑与仿佛贴在她颊侧的窃窃鬼语充斥耳膜,毒瘴侵蚀的剧痛令她几度濒死复又挣扎着醒来。


    直到那风露一样的触感抚绕而来。


    嚣声骤止。


    她再一次睁开眼,入目却是巨藤交织的房顶,与浑然天成的巨大秋千。


    藤台为榻,茂叶为衾,还有藤上光华萤萤的小花为灯。


    接连数日滴水未进令她五感都迟钝。


    她艰难动了动指尖,余光倏地捕捉到一抹暗红的倩影。


    那身形恍如鬼魅,朝她走近两步,毫无预兆地化作缈缈红雾散尽了。


    又瞬息之间在她面前扭曲着凝出人形来。


    她浑身剧震,被毒瘴烧毁的嗓子发出粗粝的咔咔声,却无力挣扎。


    也无处可逃。


    那人凑近,缓缓显露出一双透如冰而红如血的眼瞳。


    黛眉,水眸,连同长而浓郁的睫羽折落在眼尾的一片暗色都冰冷清丽。


    来人微偏着头,似乎懵懂而迟疑地将她打量许久。


    小水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被腐蚀得血肉模糊的躯壳,看到翻出的黑色肌理乃至被浓瘴侵染的骨骼。


    惨烈不忍一观。


    可她投来的目光却平淡如水,不掺星点恐惧、怜悯或是旁的甚么。


    像是某种死物。


    少女凑得极近,近到小水被毒瘴腐蚀的鼻腔恍惚能嗅到她微凉的、带着潮意的暗香。


    葱白的指尖在眼睫前轻划,身后巨藤簌簌攒动起来,像是疯长着争先恐后地递来枝条。


    她从藤上摘了一朵散着萤光的花,指腹轻捻,那朵花便化作殷红的沙,散落在她模糊的血肉上。


    小水隐约感受到不绝的生命力一点点在体内复苏。


    她察觉藤蔓上不知名的小花却会随着日月迁移变换光华,时而浅淡如朝晖,时而熔金如落日,又时而清冷如月光。


    小水于是数着光华之变,在这不能称为床榻的藤台上躺了三日。


    第三日,她试着张口,锈蚀的喉咙艰难吐出了完整的字节。


    她等到藤花的光华都变为银色,那人才又回到藤屋,照旧折来一朵花,红沙落在她伤口。


    依旧冷淡,无言。


    可那朵花却融进她的身体里,化作骨骼,化作血肉肌肤。


    化作她的一部分。


    她新生的一部分。


    “诶,你别哭啊。”


    岁青被她不知缘何淌了满脸的清泪惊得手忙脚乱道:“我不问了,我不问了。”


    他埋头翻找巾帕,忽听到她毫无预兆地开口:“是姐姐救了我。”


    小水抹去满脸泪痕,指尖却在触及面颊上错杂盘亘的疤痕时微顿。


    她逃避似的偏过头去,又将皮肉斑驳的手腕往袖子里藏了藏,只字未提自己的来历:“她用一种开在藤蔓上的花,救活了我。”


    岁青讶然,目光扫过船头那位红瞳少女。


    她正抱膝蜷坐于船舷里侧,仰头时乌泱泱的长发散落肩侧与膝头,又被海风曳曳拂开。


    她在看月。


    专注得像是从未见过这样巨大的、低垂的、近在咫尺的月亮。


    月光倾倒而下,照得那双红瞳幽幽透亮,不似人类。


    怎么看都是不甚通人性的样子。


    剑尊在她身侧盘坐入定,那柄素不离身的折荒剑始终不见踪影。


    他以湮尘一剑破万劫虚境,乃九州公认已窥圣境的当世大能。


    该是甚么样的人物,才要他如此看押。


    岁青飞快收敛了思绪,乾坤法器中搜罗一圈,翻出一件连着兜帽的雪色短帔。


    他开口更为慎重:“海上风大,这件短帔是我当年初入无瞬天时师尊所赐,不如借给你御寒罢。”


    小水闻言一滞,目光落在他递来的衣衫上,又听他道:“是我幼时的旧衣,还望你不要嫌弃。”


    她静了片刻,终是伸出手去:“谢谢。”


    稍显宽大的兜帽遮尽了她手臂与颈侧的伤痕,也隔绝夜风与潮汐浪声。


    仰头天光欲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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