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作品:《春草绿》 上船时的“安全”检查已足够细致,只是没想到航行途中还不时又有搜查。
那本“红书”自然成为了定时炸弹,为了躲避搜查,床板、水房、储物间……都成了这本书的临时栖身所。
士兵的刺刀刺穿了床板,野蛮的手打翻油灯险些烧了床单,储物间的墙壁上也弹孔丛生……他们每动一下,两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夜幕降临,轮船在茫茫无际的大海航行,船舱内更显漆黑。宋许安借着昏暗的油灯,慢慢“啃食”起这本书来,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宁静。
全英的书页上有好几种字迹的批注,宋许安猜想这本书估计经了好几位流亡青年的手,听沈怀岷说他们早年求学日本,英语不够流利也是情有可原。
透过薄薄的书页,她看见“unity”下面批注了好几次。先是“联盟”然后被划掉了,又写着“联合”,然后旁边又写着“团结”,最后是她认得出的笔迹,“团结一致,共同奋斗”八个字静静地站在那儿。
把书拿起来,宋许安把这处指给沈怀岷看。“这是你写的吧,怀岷。”
整理颜料的沈怀岷抬头看看,回答说:“是我写的,这是我、我哥,还有你阿许姐跋涉千里回国的原因啊!”
是啊,“团结”,“团结一致”。国难当头,无需再顾所谓籍贯、政党,团结一致才是正道。不光是他们,去年上海沦陷后,有多少物资、青年从南洋北上,他们都看在眼里。
为着民族,为着家国,北上过程中遭到的这些刁难有何足惧啊!
万籁俱寂的夜晚,层层包裹的“红书”又从缝隙中漏出光芒,抚慰了北上青年受挫的心。他们美丽的故国,正敞开怀抱,迎接着他们来保护、建设它!
郁闷疏解之后,那些野蛮的搜查兵再来时,心中也只剩淡然和从容。
正式到昆明的那天是大晴天,天空蓝的不可思议。很多年后再回忆起这天,沈怀岷依旧动情,这一刻的美妙深深地烙进了他的血肉。
昆明和张先生记忆中的一样——静谧祥和,饵块米线飘着氤氲的烟火气,几乎看不见战争的创伤。
沉默间,宋许安想着张先生少小离家,多年过去,故土未换新颜,这是何等的幸福。远方,她的家乡早已沦陷,她不敢想日军的铁蹄踏过钱塘湖的浅草是何等残忍……
出神间,他们已然走到了救国会的办事处。轻轻叩门,有人出来引他们进去。在隐于市的昆明,这一处院落更是隐世,垂柳荷塘,神秘祥和,是进行隐蔽工作的好地方。
负责人陈望先生看见他们也是喜出望外,三人用闽南语寒暄一阵。看着年轻的孩子,陈望不免激动。
“望叔我啊,年轻时在南洋打拼了很多年,见过很多像你们这样在南洋长大的孩子。你们的闽南语讲得和我一样流利,你们的父母也是有情怀的人啊。”
宋许安礼貌地点点头。闽南语是父母教的吗?不是的,她已多年未与父母谋面。
她的闽南语是邻居叔伯,是街坊阿姨教的,无数下南洋的华人用眷恋的乡音哺育下一代,无形中语言成了下一代联系故国的桥梁,润物无声。
七月已经过半了,望叔提到滇缅公路快要修好了,未来南洋的物资能更便捷地输入昆明。
“小安啊,以后我们都有的忙了。但忙点好,‘忙’是胜利的前奏。”
望着窗外夕阳,她重重地点头,希望就在前方,它正穿云破雾,所向披靡地向温良英勇的中国人民走来。
注册、入学的过程比较顺利,在矮矮的教学楼前她见到了各地来的学生。几个东北的流亡学生还穿着草鞋——在昆明穿草鞋没什么稀奇的,但这一路千里的颠沛流离,若是都靠着这双草鞋,心里还是有多强的信念啊。对上她们的眼,宋许安只读出了无尽的悲伤。
炎炎夏日文学院门前的如茵绿草,无尽的生机正从心中迸发。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她的新起点,她们的新起点。
沈怀屿去重庆后就再无来信,这一个月他们都在路上奔波,信或许和他们擦肩而过,寄回了槟城。
还没等到沈怀屿的新消息,宋许安发现沈怀岷已经在整理行囊了。
到昆明的第二天,他就开始去找那几位“同志”——他二叔资助的流亡学生的同学们。过程并不顺利,昆明虽然比较安定,但地下党的工作还是十分谨慎。
好在流亡香港的那几个学生给的地址比较详细,沈怀岷在昆明走街串巷,最后在一家米线店的后厨找到了帮工的邓声振。拿出流亡学生给他的那支旧钢笔“internationale”的刻字还闪着微光,两人对视一眼便拥抱在了一起。
这支钢笔是邓声振去法国半工半读时攒钱买的,当年他和几位同志一同南下避难,分道之时他将钢笔送给了前往香港的同志,盼着来日再见。
几个月前他收到香港的信,说会有一位同志从槟城北上来昆明找他,信物就是那支珍贵的钢笔。
他日日盼着对方的到来,没想到在昆明的餐馆,不经意间他再次找到了“同志”!
交谈中沈怀岷得知他和其他几人正打算结束流亡,逆流北上到延安去教书,这与他去延安念书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他们准备一起出发。
宋许安不好挽留,但她希望他能等到沈怀屿回来,见个面再走。前些天望叔托人帮她去航校问了,这批学员在重庆的训练已经告一段落,他们即将护送一位美籍顾问一同返滇。
战场子弹无眼,他要跋涉千里北上,沈怀屿要起飞空战,两个人的未来都充满危险,下一次再有可能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正踌躇如何开口挽留沈怀岷,他到先开口了:“阿许姐,我打算半个月后正式启程。”
“我看你在收拾行李,以为你准备动身了呢?一直没来得及问你。”
沈怀岷像是想起来什么,又说道:“忘记告诉你了,我的那几位同志他们和联大刚迁过来的学生一起合作排了抗日话剧 ,下周要表演,所以我们推迟了行程。”
“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吧,他们最近还在打磨细节,真的是精益求精。”少年的脸上露出佩服的笑容,眼眸也亮亮的,像夜空中璀璨的明星。
沈怀屿回来时也是大晴天,美籍顾问一落地看见眼前的美景,赞美之词便层出不穷。他揶揄:“你们这些小伙子在这么宁静的地方能静下心训练吗?还是应该在紧张的重庆好好锻造一番。”
在重庆日日都是魔鬼训练,雾气弥漫的天空和壮秀的山脉都是飞行的头号敌人。俯瞰连绵不绝的地势,沈怀屿常想多年前奶奶是怎么带着四个孩子一路东进走到上海的。父辈的精干背后不知道藏着多少艰辛和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