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我在五十年代大炼钢》 第三章炉火与星光
腊月廿五,北京城的雪停了,天空却依旧阴霾低沉,像是蒙着一块洗不干净的灰布。
琉璃屋檐下的冰凌化了一小截,水滴“嗒、嗒、嗒”地敲着窗台下新砌的青砖,敲得程书蓝本就纷乱的心绪更加难以安宁。
那本《钢铁冶金学原理》终究没舍得丢进炭盆,但也冷落在书桌一角,书页边缘微卷。
另一角散放着的北大中文系简章,成了她每日摩挲最多却犹豫不决的对象。
暖阁里静悄悄的,只有炭火盆偶尔的“噼啪”声和她翻书页的轻响。
她依旧在为那首《沁园春·雪》的词牌格律苦苦推敲,似乎沉浸其中才能暂时逃避那个艰难的选择。
“笃、笃、笃。”
父亲程明远温和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他今天没穿那身一丝不苟的中山装,而是换了一身半旧的深蓝色列宁装棉袄,头上戴了顶厚厚的毡帽,手上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旅行袋。
“书蓝,收拾一下,跟我出去一天。”
程明远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却又奇异地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去哪?”
程书蓝放下笔,有些疑惑。外面天寒地冻的。
“石景山钢厂,还有……”
程明远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去京郊乡下,看看你母亲的远房堂叔公家。”
石景山!钢厂?!
程书蓝的心猛地一跳,那个在招工简章上、在父亲口中、在哥哥转述那个“卢致远”蔑视话语中反复出现的名字。
京郊乡下?
那个她只在王妈的叙述和模糊照片里存在的、充斥着泥泞和贫穷的地方?
“为什么?”
程书蓝脱口而出,带着些许抗拒和不解。
“为了让你明白。”
程明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你犹豫不决要选择的,究竟意味着什么。看看工人们如何在炼钢炉前挥汗如雨,再看看乡下的亲人们如何在黄土地上刨食求生。纸上谈兵没用,文学诗歌也暂时解决不了吃饭穿衣的问题。”
他拍了拍鼓囊囊的旅行袋,“里面有带给乡下亲戚的白面和旧衣服。”
程书蓝还想争辩,母亲沈静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白大褂外套着一件厚厚的灰色呢大衣,显然是刚下夜班赶回来的,眼底有一圈淡淡的青影。
“去吧,书蓝。”
沈静宜的声音带着疲惫,却有着母亲的温柔和洞察:
“听你爸的。有些路,光听人说不行,得自己走走,看看。多穿点,别冷着。”
她走过来,将一条厚实的新疆羊毛大围巾仔细地围在女儿颈间,又把一件她哥哥程书墨的军绿棉大衣披在女儿身上,显得程书蓝娇小的身子更加纤细,像一棵裹着厚重外壳的小苗。
父亲程明远推着那辆老旧的飞鸽牌自行车,程书蓝坐在后座,帆布包横挂在车把手上。
积雪未化尽,车轮碾过结了冰的雪壳,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
街面上行人不多,偶尔驶过的苏式嘎斯69卡车卷起泥泞的雪水。
天很冷,风像小刀子一样刮着脸颊,程书蓝裹紧了围巾和大衣,望着父亲微微佝偻的背影,心头第一次涌起一丝陌生的、关乎责任和现实的压力。
这辆吱呀作响的自行车载着她,仿佛正驶向一个她所熟悉的、由诗词歌赋和温暖书房构筑的世界之外。
自行车在石景山钢铁厂巨大的厂门前停下。
灰色水泥的门柱高耸,上面悬挂着巨大的木匾,用遒劲的楷书写着“石景山钢铁厂”六个大字,刷着醒目的红色油漆,格外刺眼。
门柱旁是威严持枪的卫兵,不远处,高耸入云的大烟囱正源源不断地喷吐着滚滚浓烟,将灰蒙蒙的天空染成更深的铅灰色。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金属烧灼味混合着煤烟灰尘的气息,呛得程书蓝喉咙发紧,下意识地掩住口鼻,咳嗽起来。
“跟上。”
程明远出示了介绍信,推着自行车往里走。
他显然对这里很熟悉,跟门卫打了个招呼。
巨大的厂区像一头匍匐在天地间的钢铁怪兽。到处都是密集的管道,如同粗壮的藤蔓缠绕着巨大的、轰鸣作响的厂房。
钢铁结构支撑起庞然大物般的高炉,炉体表面斑驳,闪烁着暗红、铁青和锈黄的驳杂颜色。
巨大的料车吊着沉重的铁矿石和焦炭,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缓慢移动着。铁轨纵横交错,蒸汽机车头喷吐着浓浓的白气,牵引着载满红热钢锭的平板车呼啸而过,蒸腾的热气裹挟着金属的腥气扑面而来。
地面上散落着厚厚的黑色粉尘,积雪早已被工业的洪流吞噬,只剩下粘稠的黑色污泥。
环境恶劣得超乎程书蓝的想象!
她穿着哥哥的旧棉袄,脚上是有些不合脚的棉鞋,小心翼翼地踩着泥泞,尽量避开那深黑色的油污和水坑。
巨大的噪音像实质的墙壁,撞击着耳膜——风机的轰鸣、钢锤的撞击、天车的嘶叫、汽笛的长啸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人震晕。
高温区域,即使隔着老远,灼热的气浪也席卷而来,让她身上那件厚棉袄变得格外累赘。
冷风一吹,又寒入骨髓。
冰火两重天!
“程教授,您来啦!”
一个穿着油污工装、戴着同样油污鸭舌帽的中年汉子小跑着迎上来,正是上次在实习时见过的王铁柱师傅。
他脸上、手上布满深深浅浅的沟壑,嵌着洗不净的黑灰,但笑容异常憨厚真诚,露出一口雪白健壮的牙齿,与脸上的黢黑形成强烈对比。
“之前您给我们厂写的报道写得真好!听说您带闺女来参观?好哇!欢迎欢迎!”
他热情地伸出手,但看到自己油污的手套,又不好意思地在同样油污的工裤上使劲蹭了蹭才伸出来。
程明远微笑着和他握手,毫不在意:“书蓝,这是王铁柱师傅,厂里的八级工匠,真正的‘铁人’!”
王铁柱看向程书蓝,那双被烟火熏烤得有些浑浊、却异常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和朴实的善意:
“呀!大姑娘?真俊!比画片上还俊!来看我们炼钢的啊?好!有志气!”
他的夸赞毫无修饰,坦率直接,带着工人特有的朴实劲儿,反而让习惯文雅言辞的程书蓝有些不自在。
参观路线从原料区开始。
堆积如山的铁矿石和焦炭散发出浓重的土腥和煤烟味。
王铁柱抓起一把褐色的矿石,粗大的关节因为常年用力而变形肿大:
“看,姑娘!这是铁矿的米,钢铁的娘!我们一天能‘吃’下去好几千吨!”
他说话声如洪钟,在巨大的机器噪音中依旧清晰。
接着是炼铁高炉区域。
这里热浪逼人,程书蓝感觉自己的睫毛都快要被烤卷。
炉火熊熊,巨大的鼓风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将灼热的空气推向高炉深处。
炉壁上巨大的窥视孔中,偶尔能看到内部翻腾的、白炽得刺眼的岩浆般的铁水。
那是一种令人心悸、却又莫名壮观的景象!
几个赤着上身、只穿着厚厚隔热石棉背心的工人,正用长长的钢钎清理出渣口。
汗水在他们肌肉虬结、黑红相间的宽阔脊背上肆意流淌,留下闪亮的轨迹,又迅速被高温烤干。
空气里弥漫着汗臭、钢铁的灼烧感和一种雄性荷尔勃发的气息。
程书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颊有些发烫。
“渴死了!”
一个满脸煤灰、只能看清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的年轻工人嚷嚷着跑向旁边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铁桶。
他拿起挂在桶边的一个白瓷缸,直接从桶里舀起一大缸浑浊的水,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水滴顺着他结实的脖颈流下,冲开煤灰,露出古铜色的皮肤。
“小李子,你个馋鬼!又喝生水!”
王铁柱笑骂一声,却见怪不怪:
“姑娘别介意,这群小子就这样,干的是力气活,流的是真汉子汗!这铁锈水,喝着劲儿足!”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更多的却是对这群小伙子的包容和认同。
这时,厂房另一角传来一个略显沙哑却清晰的女声:
“王头!这边卷扬机有点卡滞,您过来瞧瞧!”
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显得尤为突出。
程书蓝循声望去,顿时愣住了。
在高炉侧下方一堆粗壮的管道边,站着一个同样穿着宽大工装、戴着同样油污鸭舌帽的身影。
她身材不高,但很结实,工装袖口挽起几圈,露出结实的小臂。
脸也被煤灰和汗水弄得有些模糊,但一双眼睛极其专注有神,紧紧地盯着上方的卷扬机链条。
最让程书蓝震惊的是,这位女工身前的工装,在胸部位置有明显的、深色的濡湿痕迹。
她怀里……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
“哎!来了!”
王铁柱应了一声,有些无奈地对程明远和程书蓝低声解释:
“那是张巧芝,咱车间唯一的女工,焊工活儿那是这个!”
王铁柱竖起大拇指:“家里婆婆瘫了,孩子还小刚断奶不久。没法子,只好带着娃来上班……平时放在休息室托人照看一会儿,但喂奶……哎,只能这样找机会了。”
他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扫过张巧芝工装上那明显的湿痕:
“钢厂里女人……难啊。谁不想穿得干净利整在家带孩子?没那份钱啊!”
程书蓝的脑子嗡嗡作响。
她死死地盯着张巧芝。
看着她熟练地给一个叼着奶嘴、裹在破旧小棉袄里睡着的婴孩掖了掖衣角,然后将孩子小心地交给旁边另一个工人抱着,立刻转身拿起了沉重的扳手,动作极其利索地投入检修。
那混合着乳汁味的汗水,那熟练又艰难的动作,那疲惫却异常坚毅的目光,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程书蓝娇嫩而尚未深刻体会世事艰辛的心上。
与那些充满力量的男性躯体和炽热铁水的视觉震撼不同,这一幕带着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甚至有些凄怆的冲击力。
这就是卢致远口中“不合适”、“麻烦”、“耽误国家资源”的女性在钢厂的真实处境。
它不是他轻飘飘论断中的“麻烦”,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极端困境中爆发出的、坚韧得令人心痛的生存力量。
巨大的轰鸣声中,一台超过十层楼高的桥式天车从他们头顶缓缓滑行而过,吊着巨大的、红得发亮的钢锭。
那沉重的阴影和灼热的辐射压下来,让程书蓝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重工业”,什么叫与金属和力量的零距离接触。
就在这时,旁边不远处一台正在调试的大型空气压缩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异常的“咔——嚓——!”怪响。
巨大的摩擦声瞬间盖过了所有其他噪声,金属零件被剧烈挤压变形的尖锐嘶鸣直刺耳膜。
紧接着,一股粗大的、带着浓重机油味的灰色烟柱猛地从机身侧面喷射出来。
“不好!”
王铁柱脸色剧变,如离弦之箭般朝着冒烟点冲了过去。
周围几个正在作业的工人也瞬间反应过来,丢下手里的工具,没有丝毫犹豫地扑向那台吼叫着的“铁兽”。
他们操起撬棍、扳手,有的直接用肩膀扛住剧烈颤抖的机体,有人迅速跑去切断电源……
那一刻,没有豪言壮语,只有默契的冲刺和不顾一切的保护动作。
钢铁的吼叫与人的呐喊混杂,浓烟遮蔽了视线,空气中充满焦糊味与机油味,整个场景充斥着原始的、野性的力量碰撞和……
一种令人心惊的奉献本能。
程书蓝下意识地攥紧了父亲的胳膊,手心冰凉一片。
厂房的钢铁骨架在机器的剧烈抖动中发出沉闷的震颤感,传导到脚下冰冷的水泥地。
程书蓝的心脏被那恐怖的噪音和混乱攫住,噗通狂跳,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震撼让她全身僵硬。
她第一次直观地认识到,这里不仅是创造钢铁力量的熔炉,更是随时可能吞噬生命的险境。
告别还在处理故障现场的王铁柱和张巧芝等人,程书蓝跟着父亲默默地走出了那如同钢铁巨兽巢穴的炼钢区。
巨大的烟尘和轰鸣渐渐被抛在身后,但那股混合着铁锈、机油、汗水和灼热金属的气息,仿佛已经渗进了程书蓝的头发丝和衣服纤维里,甩也甩不掉。
程明远推着自行车,程书蓝心事重重地跟在一旁。
离开钢厂范围后,环境陡然变得寂静下来,只有自行车轮碾过土路发出的“沙沙”声和远处零落的乌鸦叫声。
荒凉感更重了。
农田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只露出些枯黄庄稼的尖茬。
低矮破败的土坯农舍稀稀拉拉地点缀在雪野里,屋顶上的茅草耷拉着,被寒风撕扯。空气里弥漫着烧秸秆的呛人烟味和牲畜粪便的臊气。
一种比钢厂更沉重、更粘滞的灰色调,裹挟着萧瑟的冷风,扑面而来。
车子在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尽头停下。
几间低矮的、墙皮剥落大半的土坯房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篱笆东倒西歪。
这就是程明远口中的“母亲远房堂叔公”家。
篱笆门吱呀作响。
一个穿着臃肿破旧黑棉袄、佝偻着腰背的老汉闻声颤巍巍地迎出来。
那是李老憨,堂叔公。
他脸上刻满了刀凿斧刻般的深皱纹,像一张揉皱了又展开的枯树皮,浑浊的眼睛里先是茫然,待看清程明远时,才猛然爆发出巨大的惊喜,旋即又被一种浓重的局促和羞愧覆盖。
“明……明远侄儿?哎呀呀!贵客贵客!这大雪拔天的,您……您咋来了?!”
李老憨激动得语无伦次,粗糙开裂的大手在身上那件已经发硬、辨不出颜色的破棉袄上擦了又擦,才敢去接程明远递过来的沉重帆布袋。
他枯瘦的手指接触到装满白面的结实布袋时,明显地抖了一下。
“叔公,您老身体还好吧?天冷,带点东西来看看您和婶子。”
程明远的声音比在钢厂时更加温和,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介绍程书蓝,“这是我闺女,书蓝。”
“好……好……都好……”
李老憨的目光落在衣着光鲜、面庞白皙精致的程书蓝身上,那目光里有好奇,有短暂的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卑微的闪躲和窘迫,似乎觉得自家这破败的景象污了城里小姐的眼睛。
他忙不迭地朝屋里喊:“老婆子!快!明远和他闺女来了!烧……烧点热水!”
一个同样佝偻、同样满面风霜的老妇人撩开草帘子出来,手里还拿着半块没切完的山芋(地瓜)。
看到程明远父女,她慌乱得手里的山芋差点掉地上,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口音答应着,一边赶紧往屋里让客,一边急急地想用衣袖去擦两条沾满尘土的破木凳。
屋里光线很暗,唯一的窗户糊着厚厚几层发黄的旧报纸,依旧挡不住寒风从缝隙里飕飕地往里钻。
一股潮湿的霉味、柴烟味和一种长时间没洗澡的酸馊气混杂在冰冷的空气中。
屋顶的椽子上挂着几串干瘪的玉米和红辣椒,是屋内仅有的色彩。
墙角堆着些农具和杂物,地面是坑洼的泥土地面。
一张破桌边围坐着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最大的女孩大约十来岁,穿着一件显然不合身、打了七八个各色补丁的单衣,赤着脚套在双破草鞋里,脚趾冻得通红。
一个小男孩吸着快淌到嘴边的鼻涕,眼巴巴地盯着程明远放在桌上的那个帆布袋子,里面露出面粉袋子雪白的角。
堂叔婆拘谨地用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倒了碗黄褐色的、冒着热气的“水”递给程明远:
“明远侄儿,书蓝闺女,对不住啊,家里……没啥像样的东西……这是刚煮的山芋汤,暖和暖和……”
程书蓝看着眼前缺了口的粗碗里,飘着几缕深褐色的、显然洗了很多遍的山芋干丝,汤水浑浊。
她胃里条件反射般地一阵翻腾。
这比起家里王妈熬的小米粥都不知差了多少档次。
但看到父亲坦然地接过来喝了一口,她也强忍着,小心翼翼地捧起了碗。
那汤寡淡无味,带着一丝山芋特有的土腥气,完全没有她记忆中那暖糯香甜的红薯羹的味道,更没有父亲给她买过的苏联饼干那浓郁的黄油香气。
程书蓝小口啜着,硬硬的山芋丝刮擦着喉咙。
冰冷的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吹得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桌上几块硬邦邦的、比砖头还硬的杂粮窝头,被孩子们小口小口地珍惜地掰着啃食。
最小的那个男孩,也就是刚才吸鼻涕的那个,啃窝头时牙齿发出“嘎嘣”的脆响,显然那窝头冻得梆硬。
他一边啃,一边用渴望的眼睛瞟着程书蓝大衣口袋里鼓囊囊的地方——她出来时顺手塞进去的半包苏联曲奇饼干。
程书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疼。
她想起王妈说的,赵婶家儿子想吃块棒子面饼子都难。想起王妈因为给她家做事,能吃得饱穿得暖,在邻居面前抬得起头。
更想起钢厂里那位带着孩子艰难工作的女工张巧芝……还有她家里瘫痪的婆婆……她们的日子,是不是也如同眼前这般黯淡无光?
这种巨大的生活落差,这种物质匮乏到极致的场景,像重锤一样敲击着程书蓝此前一直被精致生活包裹的认知。
她的文学梦想,她的诗情画意,在这个寒冷的、充斥着山芋干涩味的土屋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离开时,程书蓝鼓起勇气,在跨出那道门槛前,转身掏出那块用手帕小心包着的半包苏联曲奇饼干,塞到那个吸鼻涕的小男孩冰冷僵硬的手里。
孩子先是愣住,随即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然而,就在程书蓝觉得总算做了件好事、心头微暖之际,小男孩的母亲,那个一直局促不安、沉默寡言的年轻女人,堂叔公的孙媳妇,突然紧张地冲过来,一把将饼干包抢了过去。
她连声道谢后,却小心地把饼干倒出来放到孩子手里,然后飞快地将那块印着斯拉夫文字和漂亮图案的饼干包装油纸抚平,仔细折好,飞快地揣进了自己怀里,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如获至宝的庆幸。
她对着程书蓝,露出了此行唯一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卑微感激的笑容:
“谢谢小姐!这……这油纸真好……正好糊糊屋里漏风的窗洞……”
窗洞?
程书蓝这才猛地注意到,屋子里不止墙缝漏风,连窗户纸上也有好几个明显的破洞。
程书蓝的心一下子凉透了,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呼吸都变得困难。
那精致的饼干包装纸,在她眼里本是毫无价值的垃圾,在这家人眼里,却是能够挡住一缕寒风的珍贵材料。
这一刻,她此前关于文学与钢铁的犹豫、关于那个卢致远言论的不满和愤怒,都被冻僵在这个贫穷小院凛冽的寒风里,被眼前这片土地的沉重彻底挤压变形。
回城的路上,程书蓝一句话也没说。
她蜷缩在自行车后座,紧紧裹着围巾和大衣,只露出一双眼睛,呆滞地望着前方不断后退的萧瑟田野和灰暗的天空。
钢厂女工乳汁濡湿的工装和粘稠发黑的铁锈水,乡间土屋那浑浊的山芋干汤和窗户纸破洞旁如获至宝收藏的饼干油纸……
两种景象在她脑海中剧烈地翻腾、碰撞、交织,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回到那座温暖安静、墨香四溢、有红梅绽放的四合院,仿佛从异世界穿越回来。
程书蓝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把自己重重摔在暖阁的藤椅上,连大衣都没力气脱。
程明远替她倒了杯热水:
“累了就早点休息。路是自己选的,道理,爸带你看了,剩下的路,你自己想。”
他没有过多言语,将选择权彻底交给了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