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碎在雨里的薄荷
作品:《他衬衫上的薄荷味》 沈野是被冻醒的。
窗帘没拉严,晨露透过缝隙爬在他手背上,凉得像块冰。他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还趴在桌上,侧脸压着本翻开的速写本,纸张被眼泪洇出片皱巴巴的潮痕——是昨晚画到崩溃时哭的,铅笔在纸上乱涂乱画,最后只留下团模糊的黑,像他此刻混沌的心情。
桌上的薄荷茶彻底凉透了,杯底沉着几片枯黄的叶子,是从林砚那盆掉下来的。他昨晚回来时,鬼使神差地捡了两片揣在口袋里,现在拿出来看,边缘已经卷得像只攥紧的拳头,再也没了当初鲜绿的模样。
手机在桌角震动,是编辑发来的最终确认稿:“出版社会用这版,下周签合同,记得穿正式点。”
沈野盯着“正式点”三个字,忽然想起林砚那件总是系紧领口的衬衫。如果没吵架,他或许会问林砚“穿什么算正式”,对方大概会翻出本礼仪书,指尖点着某一页说“牛津纺配卡其裤就好”,语气温和得像在讲某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可现在,他连点开林砚微信头像的勇气都没有。那个头像是片空白,像他此刻心里的洞,怎么填都填不满。
***去出版社签合同那天,沈野穿了件深灰衬衫,是他衣柜里最“正式”的一件。地铁上有人撞了他一下,公文包掉在地上,里面的画稿散出来——是那组被甲方称赞“克制”的插画,最后一页画的是男女主在书店告别,男主站在窗边,手里捏着片薄荷叶,阳光落在他发顶,却没暖透眼底的光。
捡画稿时,有张纸飘到了别人脚边。对方捡起来递给他,笑着说:“这男主眼睛画得真特别,像藏着片海。”
沈野的手指猛地一颤。
他谢过对方,把画稿塞进包里,指尖反复摩挲着最后那张画。其实没人知道,男主手里的薄荷叶,是他照着林砚吧台上那盆画的;男主眼底的光,是他无数次偷瞄林砚时,刻在心上的样子。
签合同的过程很顺利,主编拍着他的肩膀说“年轻人有灵气”,还约他下次合作精装版。沈野笑着应下来,心里却像被掏走了块什么,空荡荡的疼。
走出出版社大楼时,天阴得厉害,像要下雨。街角的咖啡馆飘出浓郁的香气,他忽然想起“砚田”里混着薄荷味的纸墨香,脚步不受控制地往那个方向走。
离书店还有两条街时,他看见了林砚。
对方撑着把黑伞,站在公交站台下,身边跟着个穿浅驼色风衣的男人。那男人笑着说了句什么,林砚微微偏头听,侧脸在阴云下泛着冷白,嘴角却弯了弯——是沈野从没见过的弧度,浅得像水面的涟漪,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柔和。
沈野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躲在树后,看着那男人伸手替林砚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领口,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林砚没躲,只是低头说了句什么,男人笑得更厉害了,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那一幕刺得沈野眼睛发酸。他忽然想起周老先生说过,林砚以前有个很要好的同学,在国外学出版,去年回来了。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才明白,那大概就是眼前这个人——他们站在一起,像幅协调的画,而自己,不过是画框外一抹多余的墨。
公交车来了,林砚跟着男人上了车。临关门时,沈野看见林砚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是枚徽章,黑猫的轮廓在车窗后闪了闪,很快被人群挡住了。
沈野在树后站了很久,直到雨点砸在脸上才回过神。他抬手摸了摸脸颊,不知什么时候又哭了,雨水混着眼泪滑进嘴里,咸得发苦,像被揉碎的薄荷。
***接下来的日子,沈野把自己埋进了工作里。编辑给他介绍了个绘本项目,讲的是只迷路的猫在城市里找家的故事,他画得格外用力,铅笔尖断了无数次,指腹磨出层厚厚的茧。
画到猫躲在书店屋檐下避雨的场景时,他停了笔。窗外正下着和那天一样大的雨,他看着玻璃上的雨痕,突然想起暴雨夜林砚递给他的那杯热水,杯壁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却暖不透心里的慌。
手机响了,是周老先生打来的。他犹豫了很久才接,对方的声音带着点惋惜:“小沈啊,上次那事抱歉,林砚说你没空,我就自己去见出版社的人了。”
“没事,谢谢您。”沈野的声音有点哑。
“你俩是不是吵架了?”周老先生叹了口气,“那天我去书店,看见林砚把你送的那枚黑猫徽章收起来了,就放在装旧照片的盒子里,锁得紧紧的。”
沈野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没有,就是最近忙。”
“忙归忙,别伤了人心。”老先生顿了顿,语气忽然放轻,“林砚那孩子看着冷淡,其实心思重。他以前也有个朋友爱画画,后来走了,他就把人家送的画框擦了又擦,擦了整整三年。”
沈野的呼吸猛地一窒。
挂了电话,他把自己关在画室,翻出所有画过林砚的速写本。从最初暴雨夜模糊的侧影,到后来清晰的指尖、睫毛、衬衫褶皱,厚厚五本,每一页都浸着薄荷香,也藏着他不敢说的喜欢。
翻到最后一页时,他停住了。是吵架那天没画完的米白针织衫,领口处露出的皮肤被他用铅笔反复涂抹,已经变得黑乎乎的,像块洗不掉的污渍。
雨越下越大,他突然抓起速写本冲进雨里。帆布鞋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他却感觉不到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见林砚,把这些画给他看,告诉他“我画的不是模特,是你”。
***“砚田”书店的灯亮着,暖黄的光透过雨帘看过去,像颗快要熄灭的星。沈野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发梢滴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
玻璃门被推开,走出来的却是那个穿浅驼色风衣的男人。对方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礼貌的笑:“你找林砚?”
沈野攥紧怀里的速写本,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嗯。”
“他不舒服,在里面休息。”男人侧身让他进去,“我正好要走,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
沈野没说话,低着头往里走。风铃在头顶响了两声,声音哑得像破了的锣。
书店里空荡荡的,薄荷盆栽被移到了柜台最里面,叶片蔫蔫的,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林砚趴在柜台上,侧脸埋在臂弯里,浅蓝衬衫的领口松了两颗纽扣,露出的锁骨处有片淡淡的红,像是被什么东西硌的。
沈野放轻脚步走过去,才发现他在发烧。额头烫得吓人,睫毛上沾着点湿意,不知道是汗还是泪。手边放着个空药盒,还有半杯没喝完的水,杯壁上的水珠早就干了。
“林砚。”沈野蹲下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醒醒,我送你去医院。”
林砚没动,只是喉间发出点模糊的气音,像只受伤的兽。沈野伸手想碰他的额头,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想起那个男人替林砚理领口的动作,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脏得很,根本不配碰这片刻的脆弱。
这时,林砚的手机亮了一下,是那个男人发来的消息:“退烧药按时吃了吗?记得多喝温水,我明天再来看你。”
沈野的心脏像被冰锥狠狠扎了一下,疼得他几乎蜷缩起来。他看着林砚苍白的侧脸,看着柜台上那盆蔫掉的薄荷,突然明白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就像被暴雨打落的叶子,再也回不到枝头。
他把怀里的速写本轻轻放在柜台上,最上面那页露出画着黑猫徽章的角落。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往外走,帆布鞋踩在地板上,没发出一点声音,像怕惊扰了这场迟来的梦。
走到门口时,风铃又响了一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林砚还趴在那里,浅蓝衬衫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白,像朵快要凋零的云。
***雨还在下,沈野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速写本被他留在了书店,像把卸下的枷锁。口袋里那两片干枯的薄荷叶不知什么时候被揉成了碎片,混着雨水从指缝漏出去,散在积水里,再也找不见了。
他不知道林砚会不会看到那些画,不知道看到了会不会懂,更不知道懂了之后,会不会有哪怕一丝的原谅。他只知道,从今天起,“砚田”书店的薄荷香,再也不会缠上他的笔尖了。
回到家,沈野把自己所有的画具收进箱子里。最后放进的是那支6B铅笔,笔杆上掉漆的地方被他摩挲得发亮,像块褪了色的疤。他把箱子塞进床底,推得很深,像要把某个名字,连同那段浸着薄荷香的时光,一起埋葬在黑暗里。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他空落落的心。沈野走到窗边,看着巷口那个方向,“砚田”的灯还亮着,却像隔着层厚厚的毛玻璃,再也照不进他心里了。
他想起自己在速写本最后一页写的那句话:“有些影子,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原来不是谎话。
雨夜里,那盆曾经鲜绿的薄荷,终究还是碎在了沈野没说出口的喜欢里,和林砚没来得及回应的温柔一起,被冲刷进了时光的缝隙,再也寻不到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