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幕里的薄荷香

作品:《他衬衫上的薄荷味

    六月的雨总来得不讲道理。


    沈野抱着速写本冲进巷口时,裤脚已经湿透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帆布包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他此刻被打断的思路——刚才在街角咖啡馆画到一半的速写,模特是窗边打瞌睡的老人,眼下那圈灰黑色的阴影正画到传神处,雨就倾盆而下。


    他缩着脖子往巷深处跑,帆布鞋踩过水洼,溅起的泥水糊在裤腿上。跑过第三个门脸时,眼角瞥见一块褪色的木质招牌,上面用烫金字体写着“砚田”,旁边画着半方砚台的简笔画。门是虚掩着的,玻璃上蒙着层薄雾,隐约能看见里面暖黄的灯光。


    “抱歉,能借避个雨吗?”沈野推开门时,风铃发出一串细碎的响声,像被雨打湿的翅膀在扑腾。


    店里很静,只有老式挂钟滴答走动的声音。空气里飘着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干燥油墨的味道,很沉,却奇异地让人安心。沈野甩了甩头上的水珠,视线扫过整齐排列的书架——从地面顶到天花板,按色系码得一丝不苟,浅黄、米白、淡蓝、深棕,像被谁用颜料仔细晕染过的色块。


    “随便坐。”


    一个声音从书架后传来,不高,带着点温吞的尾音,像被温水泡过的棉花。沈野循声望去,看见一个人正站在梯子上,伸手够顶层的书。白衬衫的下摆被绷得很直,勾勒出清瘦的腰线,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


    那人从梯子上下来,转过身。


    沈野的呼吸莫名顿了半拍。


    男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岁,头发剪得干净利落,额前几缕碎发垂着,鼻梁很挺,嘴唇的线条很淡。他手里拿着本精装书,封面是深绿色的,正低头用指腹擦掉封面上的一点灰。阳光被雨幕过滤后变得很柔,透过玻璃窗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光晕。


    “谢谢。”沈野收回目光,往旁边的藤椅挪了挪,尽量避开湿漉漉的衣角蹭到书架。他把帆布包抱在怀里,才发现自己刚才跑得太急,速写本的边角已经湿了一小块,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翻开看——还好,画老人的那页没湿。


    “需要纸巾吗?”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包未拆封的纸巾,递到他面前。沈野抬头接过来时,一股味道忽然钻进鼻腔。


    不是书店里的纸墨香,也不是外面的雨腥味。很淡,像刚剥开的薄荷叶被揉碎了,混着点阳光晒过的皂感,清清凉凉的,一下子驱散了他满身的狼狈和烦躁。


    他下意识地往男人身上瞥了一眼。白衬衫很干净,领口系得规规矩矩,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却不显古板,反而透着种禁欲的整洁。那味道就是从他身上来的,像从衬衫纤维里一点点渗出来的,不张扬,却让人没法忽略。


    “谢、谢谢。”沈野有点不自然地低下头,用纸巾擦着脸上的水珠。


    “不用。”男人点点头,没多话,转身回了柜台后。他坐在一张老旧的木椅上,拿起刚才那本深绿色封皮的书,翻开。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侧脸的线条很柔和,像水墨画里用淡墨勾出来的轮廓。


    沈野偷偷看了他一会儿,手痒得厉害。他从帆布包里掏出铅笔和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笔尖在纸上轻轻划动。他没敢画得太明显,只勾勒了个模糊的侧影——低垂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还有那身干净得晃眼的白衬衫。画到领口时,笔尖顿了顿,他好像又闻到了那股薄荷味,清清凉凉的,缠在鼻尖上。


    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把外面的世界糊成一片模糊的水色。书店里很安静,只有挂钟的滴答声,翻书的沙沙声,还有沈野笔尖划过纸张的轻响。


    “你是插画师?”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沈野手一抖,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他抬头,看见男人正看着他手里的速写本,眼神很平静,没有探究的意味。


    “嗯,算是。”沈野有点尴尬地合上本子,“自由职业,瞎画。”


    男人没接话,只是目光在他速写本封面上停留了一瞬——那上面被他画满了乱七八糟的小图案,有啃胡萝卜的兔子,有戴着礼帽的猫,还有歪歪扭扭的“沈野”两个字。


    “这里很少有客人带速写本。”男人说,语气还是淡淡的,“一般都是来看书的。”


    “我路过,正好下雨。”沈野解释道,指了指窗外,“本来在对面咖啡馆画画。”


    男人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窗外,又转回头,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水。杯子是透明的,里面的水很清,能看见杯底沉着的几片柠檬。


    “我叫林砚,这店是我的。”他忽然开口,像是在做自我介绍。


    “沈野。”沈野立刻接道,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太急了,“田野的野。”


    林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重新低下头看书。沈野却没法再安心画画了,他总觉得那股薄荷味在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他偷偷观察林砚,看他翻书的动作很轻,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他看书的时候很专注,眉头会微微蹙着,像是在跟书里的人对话。


    沈野忽然想起自己高中时的同桌,也是这样,总爱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身上有淡淡的肥皂味。那时候他总爱趁对方不注意,偷偷闻那味道,觉得比窗外的香樟树还让人安心。后来毕业,就再也没闻到过了。


    “你这店……开了多久了?”沈野没话找话地问。他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平时跟陌生人都懒得说话,今天却总想跟这个人搭话。


    “三年了。”林砚抬了下眼,“之前在出版社做编辑,后来不想做了,就开了这家店。”


    “挺好的。”沈野由衷地说。他想象了一下自己每天守着这样一家书店的样子,晒着太阳,看着书,好像挺惬意的。但转念又觉得,自己这种坐不住的性子,恐怕撑不了一个月。


    林砚没接话,只是把书往旁边挪了挪,露出桌角的一个小盆栽。那是盆薄荷,叶子绿油油的,被雨水打湿后,看起来更精神了。


    沈野的目光落在薄荷上,忽然明白了什么。


    雨慢慢小了,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雨好像小了。”沈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他拿起帆布包,犹豫了一下,又看向林砚,“那我……先走了。”


    “嗯。”林砚也站起来,把那本深绿色的书放回书架,“慢走。”


    沈野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林砚正站在书架前,阳光落在他身上,白衬衫泛着柔和的光,那股淡淡的薄荷味好像又飘了过来,缠在他的鼻尖上。


    “那个……”沈野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说了句,“谢谢你的纸巾。”


    林砚笑了笑,那是沈野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的笑容很淡,嘴角微微上扬,眼角却没什么纹路,像平静的湖面被投了颗小石子,漾开一圈浅浅的涟漪。


    “不客气。”他说,“下次路过,可以进来坐坐。”


    “好。”沈野用力点头,推开门跑了出去。


    风铃又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像是在跟他告别。


    沈野一路小跑,直到拐出那条巷口,才放慢脚步。他回头望了一眼,书店的招牌在雨雾里若隐若现,暖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窗,像一块融化的黄油。


    他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服,好像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薄荷味。他摸了摸口袋,才发现那包没用完的纸巾还在里面。他掏出来,放在鼻尖闻了闻,果然有那股味道。


    沈野把纸巾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帆布包的内袋里。他抬头看了看天,阳光已经完全出来了,天空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画布。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雨后泥土的腥气,有远处花店飘来的玫瑰香,还有……好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薄荷味,缠着他的鼻尖,像一根看不见的线,一头系在他这里,另一头,系在那条巷子里的书店里。


    沈野笑了笑,加快脚步往家走。他想赶紧回去,把刚才画的那个侧影补完。他要把那股薄荷味,也画进画里去。


    回到家,沈野把湿衣服脱下来扔进洗衣机,换上干净的T恤和短裤。他走到书桌前,翻开速写本,看着那个只画了一半的侧影。他拿起铅笔,小心翼翼地补着细节,画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画他挺直的鼻梁,画他白衬衫上被阳光晒出的纹路。


    画着画着,他忽然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好像把林砚画得太温柔了,温柔得不像个陌生人。他摇摇头,把速写本合上,扔到一边。


    他打开电脑,想继续赶稿,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脑子里全是刚才在书店的画面——整齐的书架,暖黄的灯光,还有那个穿着白衬衫、身上有薄荷味的男人。


    沈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起身去厨房倒水。他打开冰箱,看见里面还有半瓶冰镇的薄荷汽水。他拿出来,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清凉的薄荷味,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能压下心里那点莫名的躁动。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洗刷过的街道。阳光很好,街上的行人慢慢多了起来,骑着自行车的小孩笑着从楼下经过,铃铛声清脆得像风铃。


    沈野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刚才回来的方向,那条巷口的位置。他知道,那里有一家叫“砚田”的书店,书店里有一个叫林砚的男人,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身上有淡淡的薄荷味。


    沈野拿出手机,打开地图,搜索“砚田书店”。地图上跳出一个小小的红点,就在离他住的地方不远的一条巷子里。他放大地图,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发现离他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只有一个路口的距离。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嘴角忍不住又扬了起来。


    也许,以后可以多去那家咖啡馆画会儿画。沈野想。


    他转身回到书桌前,重新翻开速写本。这一次,他没有再画那个侧影,而是在旁边画了一小盆薄荷。叶子绿油油的,被阳光晒得发亮,好像能闻到那股清清凉凉的味道。


    沈野看着画,忽然觉得,这个下午好像也没那么糟糕。至少,他找到了一个有薄荷味的地方,和一个身上有薄荷味的人。


    至于以后会怎么样,他不知道。但他隐隐觉得,这只是个开始。


    就像那盆薄荷,只要有阳光和水,总会慢慢长大,把香味散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