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好痛。


    浑浑噩噩中，闻昭模糊地察觉，自己被送进手术室里，然后便陷入了黑沉的梦中。


    一直在脑外漂浮的、属于原主的记忆，终于找到机会，与新主人完全融合。


    她在梦里看见，年幼的小闻昭跪在稍年长的女孩身边，蜷趴在她的胸前，抽泣地叫她“姐姐”。


    那个孩子很瘦弱，面色灰白，双腿被鲜血染红，彻底失去了行走能力。


    大人的怒斥、警笛的尖啸与孩子的哭叫混杂在一起。


    梦里的闻昭很快站不住了，单膝跪下，心口刺痛，悲伤一点一点浸透了她，直到惊醒。


    ——原主的所有记忆和她完全融合。


    赛博世界，这位和她同名的“闻昭”出生在贫民窟，和同胞姐姐相依为命。


    七岁时，贫民窟发生爆炸，姐姐挡在闻昭面前，被炸断两条腿，却护住了她。


    因为这次事故，违法聚居的贫民被联邦发现、遣散。


    闻昭被送到孤儿院，再也没见过姐姐。


    但这么多年来，她从没放弃过寻找姐姐。


    回忆过一遍后，闻昭睁开眼，沉浸在惊悸之中。原主对“姐姐”的情绪非常浓郁，内疚和担忧一直折磨着她的心。


    她继承了她的记忆，也继承了这种情绪。


    还没从茫然中回过神时，病房门开了，进来的是个女人。


    她容貌清俊，长卷发下一缕挑染的蓝色若隐若现，但精神萎靡，靠着门框打了好几个呵欠，一脸疲劳过度的神色。


    身形很眼熟……还装了两条涂装过的机械臂。


    闻昭仔细看过，和脑海里的背影对上了号。这就是拎着怪物尸体救了自己的人。


    “醒啦？有哪不舒服？”


    “这是哪儿？”


    闻昭咳了两声，声音沙哑。


    女人昏昏欲睡，但态度还算友好。她用力揉搓自己的脸颊，强撑精神：


    “这里是特殊治疗中心。我是周序，异常事件监管局青江分局外勤部人员，本次异常袭击事件的负责人之一。”


    “异常袭击事件？”


    闻昭重复一遍。


    既然以“异常”来称呼此类事件，那么说明在这个世界里，昨天发生的事情并不普遍。


    看来周序来自某个官方部门……这里是其配备的治疗中心？


    那治疗会收费吗？很贵吧……


    闻昭一边想，一边撑着身体想坐起来，但目光往下，面色猛然地一变。


    ……她的下半身，左腿处很奇怪。


    她一下惊出半身汗，慌乱地去摸，只按到一块坚硬的铁物。她的左腿已经从根部被全部截去，现在，那里是一块机械义肢。


    闻昭瞠目结舌，脑门好像被狠敲一下，嗡嗡地响。


    从此少了一条腿，那该怎么办？义肢？这些东西总不是自己的，想想都觉得很难适应……


    她就这样呆坐了好半天，才听清面前周序的声音。


    “你伤得太重，躺治疗仓已经救不了你的腿了。”


    周序解释，又安抚几句：


    “乐观点啊！现在好多人嫌原装腿不好用，特意要截掉，装机械腿呢！”


    “你这情况，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闻昭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按住左腿根：


    “可是我还是感觉左腿痛？是不是神经没问题，还有重新接上的可能？”


    “幻肢痛而已。很多人换了机械义肢之后也有这个毛病。”她拍了拍自己的手臂，“最开始，我也不习惯呢。”


    “别急呀，还有你的好消息。”


    周序笑眯眯地走进来，关上门：


    “在此次异常袭击事件里，你觉醒了异能。”


    异能？闻昭迟钝地回忆，想起了时间暂停的一瞬。


    她不清楚这个世界对待异能者的方式，神色很谨慎：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是‘污染免疫’。”


    周序解释：“被异常生物的血液深度污染的人，会被同化为无神志的怪物。在昨天的异常事件里，怪物的黏液已经深入了你的血液循环……”


    “但是我现在——”


    闻昭又回忆起怪物黏液腐蚀腿部的感受，幻肢开始隐隐作痛。


    “经过检测，你目前还没有异变的迹象。所以我们把你的能力初步认定为污染免疫。”


    真的是污染免疫吗？


    闻昭没说话。


    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尝试。


    熟悉的感觉从脑海一闪而过，闻昭发动“时间暂停”。在她眼里，周序张张合合的嘴猛然停住。


    四周静寂了一瞬。


    然后，疲惫感瞬间涌上胸口，闻昭有些脱力地往后一靠，时光继续流淌，她陷入短暂的思索——


    “时间暂停”的能力还在。目前看来，能够暂停的时间大约不到两秒。


    但她隐约感觉这并不是自己的极限……如果体能充沛，时间或许还能提升。


    周序活动了一下机械手臂，暂且停止对“异能”的解释，往闻昭的床上抛了一个东西：


    “这是宏铸科技的健康监测手环？很重要吗？被怪物损毁成这样，你还死活不松手。”


    闻昭垂眼。


    这是半块手环，被五颜六色的导线缠住，看起来完全无法使用……


    是昨天关不掉的那个。


    她没好意思说是自己把它弄坏的：“这是我导师送的毕业礼物……”


    “说到你的导师——”


    周序抓了抓头发，掏出智能终端点开。


    “警卫局的同事已经清扫过了残局，清点死亡人数的时候，发现死者有你的专业导师。”


    “嗯？”


    闻昭茫然地应了一声，迟钝地回忆起了那扇缓慢打开的大门，与溅在脸上的温热血滴。


    还没来得及伤感，周序便遗憾地叹了口气：


    “她没有直系亲属或指定继承人，所以，她以个人名义向你借出的二十七万联邦币，目前已经收归联邦。”


    “——二十七万？”


    闻昭脑子里嗡的一声，震惊地瞪大眼睛，霎那间心痛得无法呼吸。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记忆也逐渐清晰，这二十七万，的确是导师曾经借出的学费……


    来源于原主的巨债！


    闻昭崩溃地自言自语：


    “这得还个三五年吧？”


    “——并且。”周序同情地看着她，“特殊治疗中心为你动过手术，治疗费和基础款义肢的钱从你的信用账户中直接扣取了……大概十三万不到。”


    “术后使用的基础款机械腿神经触点很少，只能满足行走需要，如果想要正常活动，还需要定制义肢。最便宜的定制款机械腿价格是十五万。”


    闻昭恨不能把自己打晕过去。


    到底是倒霉成什么样，才会像她这样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事，就已经丢了左腿，又背上几十万巨债？


    “不知道怎么还债？”


    周序充满倦意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闻昭有气无力地点头。


    周序努力掩盖自己的幸灾乐祸：


    “因为你觉醒了异能，所以，我们异常事件监管局可以为你提供一些便利。”


    “要我做什么？你说吧。”


    闻昭面无表情，觉得没有比莫名其妙身负几十万巨债更绝望的事情。


    “我们异常事件监管局是一个官方组织。”她重申，“……但最近实在太忙了。”


    “所以……？”


    “来外勤部做兼职吧？不会影响你的正职工作。”


    周序循循善诱：


    “外勤部只招纳拥有异能的成员，每次出勤都有最低四千元补贴哦，并且，我们定期从兼职员工中选拔正式员工，一旦转正，享有五险一金，如果不幸牺牲，遗属享受二等公民待遇……”


    “等等、”闻昭打断了周序的话，“我是孤儿……没有遗属。”


    周序尴尬地移开视线：“抱歉……”


    “最近我有图腾的转正述职答辩，应该比较忙。”闻昭有点头疼，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犹豫道，“图腾的待遇也不错……”


    这个世界贫富差距巨大，财阀垄断绝大多数行业，图腾药业就是财阀唐氏的生意。


    周序清清嗓子，抛出最后一个条件：


    “最重要的是，加入外勤部，你的定制义肢我可以让人帮你走内部价，打五折。”


    五折！


    闻昭心动了。


    只是做个兼职而已，说不定还能接触到有关异常事件的机密……


    她的穿越，本身不也是一种“异常事件”吗？


    “……工资日结吗？”她最后挣扎了一下。


    周序笑道：“任务执行结束后立刻到账。”


    闻昭立即回答：“我干。”


    有来钱快的活送上门来，不干是傻子！


    周序立刻喜笑颜开，仿佛终于拉人上了什么贼船：


    “加个联系方式？”


    闻昭这才想起自己的智能终端，转身去找。


    她的私人物品被放在床头，衣服有破损，但终端还好端端地被塞在兜里。


    闻昭翻找出它，折腾很久，好不容易充好电。


    打开时面前投出一块亮蓝色屏幕，不断跳跃出陌生的讯息，振动许久才终于停下。


    互换过联系方式后，闻昭尚且抱有一丝希望。


    当着周序的面，她鼓起勇气，忐忑地说：“查询我名下账户余额。”


    “正在查询——”


    “信用账户余额-399437，储存账户余额3280.6。”


    “……”


    周序哈哈大笑：“我说得没错吧？还是来异管局打工还债吧！”


    闻昭面无表情地关闭终端，语气深刻地说：“加入异管局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终端应该是个便宜货，每项功能只能单线程推进，关掉查询界面之后就卡得不行。


    卡顿了很久后，乍然出现密密麻麻的红点信息，来自于一个名为“量核”的办公软件。


    “啊，对，今天是工作日……你请假了吗？”周序突然问道。


    闻昭大惊：“我那层人都快死绝了吧？！而且，事情是在图腾出的，按理来说是工伤？”


    出事之后，她便昏迷过去，动了手术，根本忘记了这茬事。


    周序嗤笑一声，含糊地说：“那可不一定……你这不还没死吗？”


    意思是，只要人没死，就还要走程序。


    终端加载一会儿，终于打开了新消息：


    是密密麻麻的缺勤通知——从昨晚到今天，发了十三次。


    最后一封信息，是部门主管发来的答辩邀请。时间是下午四点半。


    ——完蛋了！转正答辩日就是今天！


    ……闻昭头皮发麻：现在已经下午两点半，距离面谈时间还剩两个小时。


    “你有事要去？”周序伸了个懒腰，“我也有外勤任务，马上出发……”


    “你去吧，我一个人就好。”闻昭有气无力。


    周序露出同情的眼神：


    “我忙完联系你。”


    周序关门离去，闻昭立刻掀开被子，扒掉还连着手背的输液管，用机械腿下地。她得去一趟，尽量保住工作。


    行走是没有大碍的……她尝试进行下蹲等动作，果然不尽人意。


    治疗中心往下，连通着轨道交通的地下通道。


    这座城市地下的线路条条相连，像一根树干，内部被蛀空，变成一座密密麻麻的蚁穴。


    原主通勤已经通出了肌肉记忆，闻昭几乎毫无思考，便过了安检闸门。


    这时，她才尴尬地发现，自己还穿着治疗中心的病号服……


    列车上的人对她侧目而视，神色十分敬畏。


    还有一个小时不到。


    她忽视周围人的眼光，有些焦躁地计算着时间。


    分管闻昭的部门主管姓唐，是图腾集团的主人——财阀唐氏的“唐”。应该是被下放到青江市镀金的家族核心成员。


    这时，列车的悬浮屏上，响起了新闻播报声。


    “昨日，图腾药业青江市分公司发生实验事故……唐氏继承人、图腾药业CEO唐文昔女士承诺召开高层会议，将于近日赶到青江市……”


    自己的大老板？


    闻昭抬头看去。


    此时的画面定格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脸上。


    她纤细瘦削，面色苍白，沉静地端坐在会议桌的主位上。


    画面的右下角，字幕显示出她的身份：


    “图腾药业CEO 唐文昔”


    ……这是，唐家的继承人？


    闻昭的心里掀起一阵潮汐。


    她心跳加速，手心冒出薄汗，死死看着那张脸——


    那张，与原主记忆里、双腿被鲜血染红的“姐姐”、容貌相同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