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作品:《小叡》 薛慈奶奶当年在江城短住的日子,和邹柏青提过自己的小儿子,每次提起来就抹眼泪,哭着哭着又说老二连个尸骨都没抬回来,她不相信真的死了。
“真的没死啊?那这么多年怎么就没个信儿呢?”
万立文开始也不敢信,她只在结婚时和薛季同打了个照面,在电话里更听不出个名堂,于是打电话问了薛慈堂叔,还真是薛元青兄弟回来了。
“说他三月底突然有一天就摸回家了,估计又是在外面惹了什么事,身上伤得很重,回来一直在医院躺着。至于当年的事,他不肯说。”
邹纬听得直皱眉,这可不像好相与之人,遂问道:“那他除了让你回去看看,还说别的没有?提他大哥了没有?”
“别的倒没有,只说他妈应该就是这十天半月了,让我一定带薛慈回去看看。若是这段时间熬着没死,过后死了我们也不用再跑一趟,他自己操持丧事了。”
这么一个逞凶斗恶不干正事的男人,在外面栽了大跟头突然回来了,说不准打什么主意,毕竟薛母当年就为钱闹了那么一遭。邹纬说出自己的担忧后,万立文冷哼一声。
“别说当年补的钱一大半都给他妈了,就是他一个好手好脚的,从法律上也没资格分他哥的钱。再说我本来就跟他们薛家脱了关系,这两年对他妈算是发善心,至少比他这个儿子强多了。”
隔日,万立文就带着薛慈回了昌水镇,走前邹纬依旧不放心,让她随时多个心眼子,有事情往家里打电话。邹柏青煮了一袋子鸡蛋并一些昨日买回来的糕点饼干要他们带着在路上吃,路上吃饭费钱,哪能舍得吃饱。
“诶呀差点忘了带清凉油,水边上蚊子多,小慈最招蚊子,你记得随时给他涂。”
这就是亲娘亲姐,万立文眼里发热,撇过脸去揩了泪花,朝屋里喊:“小叡,我们要走了。”
邹叡在桌子前拿笔坐得端正,就是不出来,故意高声回道:“我要做作业,干妈拜拜。”
“不知道又是闹哪门子。”邹柏青在门外摇头,“嘿,早不做,晚不做,这会儿又要做作业了。”
邹纬进去和邹叡说:“干妈他们要走很久哦,至少一个星期你都看不到小慈哦。”
“哼,谁稀奇看他啊。”
万立文也正在门外说:“我们要走很久,你不进去和小叡说一声吗?”
薛慈头一转,背着包直往楼梯口走,“哼,谁稀奇和她说呢。”
邹柏青了然,“等着吧,过了今天就得念。”
万立文走了三天后,邹纬也去省城参加培训,待开学升到高中部任教,家里一下子只剩下邹柏青和邹叡两个人。
家属院的小孩儿三五成群的不少,邹叡有时也下楼跟他们玩儿,昨天加入这伙,今天加入那伙,但每次玩不了一会儿就低眉耷眼地回来了。邹柏青问她:“怎么了,跟人吵架了?”
“利小春要我一直绷绳儿,没意思。”
“王永每次都要当大王,烦得很。”
“陈涛输了就知道哇哇哭,幼稚鬼。”
她还不如在家看电视,再过几天薛慈就回来了,不稀得跟他们玩儿。
邹叡早上起来吃过饭照例做作业,然后是吃午饭、睡午觉、起来吃雪糕,一天的时间走到下午突然就变得难熬起来,似乎被无限拉长。烈日如同被定在天上,迟迟不肯落山。
“都一个星期了,干妈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她前天不是打电话说了吗,薛慈奶奶死了,等丧事办完明天就回江城,大后天早上就到家了。”
“大后天,还要大后天呐。”邹叡仰天长叹:“我的妈呀!”
“你的妈还要十天才回来。”
下午睡够了,到了晚上就怎么也睡不着,邹叡在床上一声声叫外婆,邹柏青不理,她就扒在背上在她耳边叫。本来天气就热,惹得邹柏青更是心烦气躁,“能不能睡觉?”
“我睡不着,外婆,我们来聊天呗。”
“我要睡觉。”
“那我去看会儿电视行不?”
“那不行。”邹柏青一个翻身钳住她意欲爬起来的身体,“说吧,你想说什么?”
邹叡奸计得逞,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炯炯有神,“你给我讲故事呗,你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
“你现在认的字比我多,我讲不了。”
“你可以给我讲鬼故事啊。”
“狗屁,这世界上哪儿来的鬼。”
邹叡再小点的时候,常常缠着邹柏青讲故事,她就认识几十个字,哪儿知道什么故事。所以基本都是瞎编的,偶尔夹带些民间传闻,豺狗虎豹妖魔鬼怪的乱讲,邹叡很爱听这些,但几次睡着了被惊醒,她哪里还敢再讲。
“还说不说?不说我睡觉了?”
“等等,我想想。”邹叡思来想去后问她:“外婆,你生下来住在哪里的?”
“邹家湾,说了你也不知道,离这儿远得很。”
“有多远?”
说实话她也搞不懂地理方位,当年她不是从邹家湾直奔江城来的,也是兜兜转转地绕到这儿来了,只能说比薛慈奶奶家还远很多。
“哦,那你们那儿的人都姓邹吗?”
“差不多吧,也不全是。”
“那你妈妈叫邹什么?”
“她是嫁到邹家湾来的,她不姓邹,她姓彭。”
“她什么时候生的?”
邹柏青有点来劲儿了,认真回忆道:“她是庚申年生的,一九四九年死的,死的时候将将要到三十岁。”
她祖祖是以前的古代人啊,邹叡更好奇了,“她怎么死的?”
“病死的。”邹柏青提前预判了她下一个问题,“不知道什么病。”
“啊?不知道什么病就死了?她没去医院看吗?”
“有个狗屁医院,她死的时候还没新中国哩,一辈子没见过医院。我后来听说像是痨症,又经常挨饿,算饿死的嘛。”
邹叡心头有些异样,竟然真有人是饿死的,还是她的祖祖。“那你呢,她死了你怎么办?你当时几岁?”
“我当时七岁了。”邹柏青声音渐轻,“我去了我大伯伯家里住,还在邹家湾,我小妹就是你姨婆,就分去我大姨家,在对面山里,要走一天才到,我们就过年见得到一面。后来她比我还先出嫁,才十六岁就嫁出去了,几年都看不到一次。”
“那你伯伯对你好吗?你挨饿了没有?”
“什么好不好嘛,反正就是过日子呢。除了大户人家,那个年代没有几个不挨饿的,哪有你们现在这个条件,饿惯就好了。有一回我下田里干活,早上就在地里刨了个红薯啃了,到下午突然饿晕过去了。”
“大队的人把我抬回去,我婶婶以为我死了,叫他们把我放在地上。结果你猜怎么着?”
没人回应,她继续说道;“结果刚放下我就醒了,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把我婶婶吓得嚎啊,在屋里打窜叫鬼哈哈哈。”
邹柏青至今想起当日的场景还觉得好笑,听到旁边没有动静,还以为邹叡睡着了,谁知道一转身看到她两手蒙在双眼上。
“你让我讲的,又不听了?”邹柏青拿下她的手,没想到对上她泪眼汪汪,“诶这是怎么了?”
邹叡不说话,心里难受极了,祖祖是饿死的,外婆那么小就没妈妈,寄人篱下还饿晕过去了。她不受控制地想外婆当时是怎么在地里吃生红薯,然后又是怎么累了一天最后被饿晕的。
越想越难受,眼泪哗哗往下流,要是有时光机就好了,她一定要去给外婆小时候送很多吃的。
邹柏青明白她在哭什么了,小不点一个,还学会心疼人了。“这有什么嘛,我又没被饿死。”
邹叡听到死字就要爆炸,“你要是饿死了,就没我妈了!也就没我了!”
“我这不是没死嘛。”邹柏青将她半搂过来,安慰道:“我现在每天都吃得饱饱的,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总记着那些苦有什么意思,人只要活着,就有再次体验幸福的机会。就像邹柏青年轻时候无数次觉得,死了算球了。但现在抱着为她伤心的邹叡,就觉得很幸福,想到以后可能还会有很多这样的幸福时刻,甚至比现在更幸福,即使她已经开始老了,也觉得日子还有个活头。
邹叡挣脱她松垮却有力的膀子,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哦哟,你又要干什么?”
“我得记下来,不然要忘了。”她拿出纸笔,碎碎念叨:“外婆的妈妈姓彭,一九四九年在邹家湾病死的,大女儿叫邹柏青,小女儿叫...姨婆叫什么名字?她嫁到什么地方?”
十万个什么开大会,问的邹柏青不得不去想几十年前的事情,最后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第二天,她醒来看到邹叡扭着屁股的睡姿,少见地亲了口她的脸蛋子。起床就去菜市场买了新鲜活鱼,回来煮了粥,煎了两个鸡蛋油饼,又蒸的白糕。
邹叡刷完牙出来,往桌上扫了一眼就伸手,“外婆,给我一块钱,我要去楼下买包子吃。”
“买什么包子,我做了这么多吃的。”
“可我就想吃包子,昨晚我就想吃,我想着包子才睡着的。”
大清早的就有让人生气的本事,要放平时邹柏青一定会说爱吃不吃,但提到昨晚她忍了又忍,最后甩出两块钱。
邹叡还问她:“外婆,你吃包子吗?”
“吃个狗屁。”
万立文他们回来的时候,邹叡正在房间做作业,听到楼道传来声响,笔一丢就出去了。刚出大门,果然见到薛慈飞叉叉地跑过来,两人一眼就对上了。
他们几乎没有这么长时间不见面,突然间还有些扭捏,邹叡问他:“干妈呢?”
薛慈书包擦着墙,慢吞吞走过来,“在后面。”
“我暑假生活写到二十页了。”
“我也是,你作文写了吗?”
“没有。”
直到邹柏青喊道:“小慈,快来吃西瓜。”
他们这才一起叫着挤进屋里,进了屋薛慈没去吃西瓜,而是迫不及待地放下书包,在里面找东西。
“我给你带了礼物。”
“什么呀?”
“铛铛铛铛。”他摊开手,一颗晶莹剔透的琥珀珠子出现在掌心,
“哇!”邹叡拿到眼皮子下细看,好像跟干妈戒指上镶的那颗是一样的,“哪里来的?”
“我奶奶他们镇上好多卖石头的。”薛慈继续从书包往外掏,一颗、两颗、三颗,掏了一把各式珠子出来,“看我十块钱买了这么多,全送给你。”
邹叡突然就觉得这玩意儿也没那么稀罕了,还是和金子放在一起更好看。
邹柏青把西瓜端到电扇跟前,“看你这满头的汗,你妈呢?”
“在后面来了,对了,我小叔也来了。”
话刚落下,门口有了动静。
邹叡抬头,看见万立文拎着包,身后好像跟着个人,没等她看清,邹柏青已经迎上去。
“回来啦?”
“嗯。”几天没睡好觉,万立文一脸疲惫,“邹嬢,这是薛慈的小叔,老二,他暂时要在这儿住一段时间。”
邹柏青朝着他点头,脸色如常,“你们饿了吧?我马上去炒菜,赶紧回去收拾一下就过来吃饭。”
邹叡走到门口好奇地盯着两人的背影,那个男人个子高高的,走在后面完全挡住了干妈的头,只是他走路好像有点奇怪。邹叡正盯着男人右腿看,没成想他忽然转头,看过来的半张脸吓得她飞速缩回脑袋。
等两人进了门,邹柏青马上来问薛慈,“你小叔怎么来了?”
薛慈蹲在垃圾桶前啃西瓜,噼噼啪啪吐完瓜籽儿,把悄悄听来的一股脑告诉她。
“我奶奶说这个房子是单位分给我爸的,我爸死了房子也有她的份儿。但是她不争房子,只让我小叔在这里住两年,找个正经事做,让我妈盯着他不再乱来,等他找到媳妇儿了就搬出去。我妈要是不同意,她和我小叔就要去法院,和我妈打官司分房子。”
邹柏青边往厨房去,嘴里边骂骂咧咧,狗日的,这老的小的,都不是个好东西。
邹叡则想到刚看见的半张脸,问他:“他的脸怎么是那样的?”
“被人打的。”薛慈抹了把嘴,把自己这些天听到的各个传言结合成一个故事,“他在南城是个□□,为了争老大把别人砍了,就被抓去坐牢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等他坐完牢放出来,敌人已经成老大了,然后就找人报复他。把他的脸砸烂,右眼珠子都掉出来了,腿上也受了伤,他在南城混不下去,就逃回老家了。”
邹叡惊恐地张着嘴,这真的是在电话里叫她小叡的那个叔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