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作品:《小叡

    邹叡当然没能从民警那里拿到薛慈的另一个号码,她垂头丧气地走出派出所,在心里劝自己这一趟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知道他是安全的。


    提心吊胆折腾了一天,她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家属楼热闹起来了。二零零年开始,江航入职的员工就没有了分房福利,因此小区七栋楼里住的基本全是以前的老职工及家属,互相之间不全都认识,但几十年住下来也都脸熟了。家属楼前后门都不需要门禁,前门虽然有个保安室,也是形同虚设。现在的保安吴老头是退下来的一线老职工,闲不住来看大门了,平时做得最多的就是喝喝茶,刷刷视频,偶尔闸杆失灵,他手动打开让车过去。


    邹叡路过保安室,同他打招呼,主要是想和门口的狗子玩。薛慈的干爹早死了,在外面留过多少种不知道,但垂垂老矣时只叼回一只狗崽子给薛慈当了干哥哥。干哥哥倒是生了一大堆,精力充沛到十一岁高龄还得了一只瘸腿小狗崽,便是如今保安室门口的这只,他们叫它小掰子。邹叡跟薛慈科普知识,这表明雄性精子质量会随着年龄的增大而降低,生出来的后代更是劣质产品,你以后过了三十五该结扎就结了。她老这么说一出是一出的,前段时间还说三十五是生小孩的黄金年龄,薛慈请她不要总是安排自己的下半身。


    “小掰子,你叔叔上哪儿去了?”小掰子现在也已经是老掰子了,但它还认人,往邹叡脚边安详一靠,任她抚摸。


    “这狗比人还讲感情啊。”吴老头看这一人一狗和谐相处,突然感叹道:“我上个月重感冒两天没下楼,它居然跑上楼,眼泪汪汪地蹲在家门口,给我看得都想哭。你说你小半年才回来一次它记得你,薛家娃娃那么多年没回来,它居然也认得,对他亲热得很。”


    邹叡摸狗的动作一顿,“吴伯伯,你上次见到薛慈是什么时候?”


    “有好几天了嘛。”吴老头摸了摸脑壳,“下暴雨那天早上,他提个包出去。”


    “我能不能看一下监控?”


    小区正门五六年前装了个摄像头,虽然拍到的范围不大,但能看到进进出出的人从门口过。


    “我这儿看不到,查监控要去公司,而且这个摄像头也不清不楚的。”吴老头问他:“怎么了?你要看监控干什么?”


    邹叡不想传出闲话,摆手道:“没事,我就是问问。”


    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邹纬打算假期带着邹柏青回家一趟,打电话询问邹叡是否要回来,这才得知薛慈出狱及失联的事情。


    “那就让小慈在外面散散心吧,他不会一直没消息的,等想通了自然会联系我们。”邹纬没提她擅自做主领证的事情,只是提醒她,“既然你回来了,就去看看干妈。”


    挂了电话邹叡松了口气,妈妈说的没错,即使薛慈是真的不想和她结婚,也不会躲太久,他肯定要回来看外婆的。只是不知道他去了哪儿,适不适应,身上钱够不够。邹叡这几年存下了一笔钱,但在东市的房价面前也是微不足道,去年好不容易房价下跌,她想着薛慈要出狱了,狠狠心咬牙买下了一套小二居室。只是一个六十平方的小房子,首付花光了她全部积蓄。她思索片刻,找出薛慈以前用的银行卡号,转了两万块钱过去,好在显示转账成功。


    第二天邹叡去了陵园,第三天上午的飞机回了东市。


    说来奇怪,从那天开始,她一入睡便频繁做梦。梦中回到了小时候,原本已经丢失在时光里的记忆一点一点全都梦到,她似乎是把过去重来了一遍。


    一到三年级的学生用铅笔,邹柏青每天晚上削好五六只铅笔装进文具盒,邹叡第二天放学回来,没有一支笔还能用,不知道的以为她在学校多刻苦,写了多少字。四到六年级的学生则必须钢笔,情况就更恼火了,没有一件衣服上没有墨汁儿,衣袖处是自己在本子上蹭的,背后是别人甩到身上的,偶尔把墨水瓶打翻更是灾难场面。因此邹柏青对学校这个规定非常不满,她说制定这个规则的领导人一定是个不做家务至少不用洗衣服的男人,邹叡也因此很久没穿过白色衣服。


    这天上着课,她把钢笔管拆开,拧紧整根吸管再唰地一下放开,笔便吸满了墨。再把墨水全部挤出去,又重复以上的步骤吸入。旁边的薛慈则用钢笔描摹书上的插画,两人借此打发无聊的语文课。


    二十五年前还没有学霸学渣之说,但有尖子生和差生的区分,差生也有不同。有些是单纯成绩不好,但平日里乖巧文静尊师敬友,有些不仅成绩不好,还不安分守己,邹叡和薛慈就是后者。若不是邹纬在初中部任教,两人指定是要坐几年冷板凳的。


    突然间被语文老师点了名,邹叡有些气愤,她今天上课又没说话,耳朵还在听课,只是玩了会儿钢笔而已。


    “你出来一下,你妈妈找你。”


    邹叡一脸懵地走出教室,见到邹纬脸色严肃,做了坏事的人很容易心虚,她心里立刻就猜到是为什么。


    周末是俊俊生日,她去老赵家玩儿。老赵买了个漂亮又好吃的奶油蛋糕,他们几个人才吃了一半,走的时候邹叡又吃了一块,还想给薛慈带一块。奶奶说这个蛋糕要留着给俊俊第二天吃,还悄悄把桌子上的巧克力收起来,生怕她也要拿走。邹叡都看在眼里,骂她小气,眼珠子转到桌上的水杯,心想:哼,让你说是为了我牙齿好,我今天还非要拿走点东西。


    于是走之前趁着奶奶没注意,把水杯里的东西带走了。


    “是不是你拿走了?”


    邹纬极少用这么严厉的语气,邹叡有点害怕,她猜测可能引起了不好的后果,只敢默默地点头。


    “藏在哪里的?”


    “我给薛慈了,他藏起来的。”她不敢说藏在哪里,立刻就把人供出来。


    于是薛慈也一脸懵地被叫出来。


    “薛慈,你把邹叡奶奶的假牙藏哪里了?”


    邹嬢平时都叫他们小慈小叡,现在一叫全名,他心里也打鼓。明明是他们两个人一起想的主意,一起去放的,现在邹叡却只敢低着头拿眼神瞄他,薛慈就知道她是不敢说,“我放在干爹那儿了。”


    邹纬立刻打家里座机,让邹柏青去狗窝里找。“你们知不知道,奶奶已经两天没好好吃饭了,现在正在医院输液。”


    话说赵奶奶早上起来去水杯里拿假牙戴上,结果杯子里只有水,没有牙,她怪自己记性差,又不知道随手放哪儿了,上午就喝了点稀饭。结果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还没找着,只能接着喝点汤汤水水,饿着肚子去睡觉了。第二天早上从床上起来都手脚无力,把柜子里的巧克力拿出来含着,平时除了给宝贝孙子,自己是舍不得吃的。巧克力丝滑地溶化在嘴里,她脑子清醒多了,突然手一拍,肯定是那个丫头拿走了。


    于是抓着要上班的儿子告状,“肯定是她,那天我把巧克力锁起来,她阴森森地盯着我。”


    老赵一听生气了,“妈,你干的什么事啊,几块糖你还锁起来,难怪小叡不爱来。再说你这都不是第一次了,自己记性不好,还怪上小叡,真是的,我上班去了。”


    于是赵奶奶又饿到晚上,巧克力也舍不得吃多了,眼前一阵阵发晕,毕竟平时一顿要吃两碗饭的人。第三天早上就起不来了,闭着眼躺床上哼哼。老赵媳妇儿一看,啧,这跟她爷爷去世前几天一模一样了。


    给老赵吓得,班也不上了,立刻把人送医院。一检查就是个低血糖,打上吊瓶就好多了。老赵这才给邹纬打电话。


    邹柏青把桥墩下的狗窝翻遍了,也没找到,以为是被人拿走了。


    “你说这玩意儿拿走有什么用,什么腌臜人敢用啊,我都不敢想。”


    邹纬问薛慈:“到底是不是真的放在干爹那儿了?”


    “在、在干爹的,”薛慈手指绕来绕去,闷声吐出最后两个字:“嘴里。”


    他们开始放在狗窝,第二天去又转移了位置,想着牙齿当然是放在嘴里才是最合适的。


    邹纬怒指二人,一时找不出话骂,“你俩,今晚等着吧。”


    有些狗血里带风,薛慈和邹叡晚上在桥头蹲了两个小时,也没蹲到干爹。更何况从它嘴里取出来的,邹纬也不敢拿过去了。


    过了一阵子,风波早已平息,邹叡又有劲争论了。“奶奶说以前她五天没吃一粒米,光靠喝水就活下来了。”


    邹柏青戳她脑袋,“我都跟你说过了,她讲话喜欢夸张,夸张你懂不懂!”


    这是邹叡和薛慈在一九九年末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他们被罚整整一个寒假早上七点去跑步。


    二零零年,全世界一起迎来二十一世纪。


    新的一年,可以犯新的错误。


    刚开学两周,班主任便把两人叫去了办公室,为寒假布置的五篇作文。


    “薛慈,我问你,你今年几岁了?”


    薛慈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有十几天,我就满十一岁了。”


    “十五天。”邹叡站在一旁精确地补充,“我还有五天。”


    说完两人看着对方,咧嘴呵呵一笑,从一个月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倒计时了。


    “严肃点,不要给我嬉皮笑脸的。”语文老师狠狠瞪了他们一眼,然后翻开桌上的本子。“来,你自己读给我听。”


    薛慈还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以往都是其他同学在班上朗读自己的优秀作文,一时之间也严肃了许多,郑重地读道:


    “在我漫长的人生记忆里,对我影响最深的一件事来自于我的少年时代......”


    语文老师叫停,“你在哪儿抄的?”


    他底气不足地狡辩:“没抄。”


    “十一岁你就有漫长的人生记忆了?还来自于你的少年时代,那你现在处于什么时代?”


    邹叡在心里暗暗咂嘴,他也真是够笨的,抄都不会抄,自己什么水平不清楚吗?不像她,清楚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那些写得很好的作文她从来不抄。


    “还有你,邹叡。”语文老师拿起她的本子念道:“《我的家乡》,我的家乡是长江边的一座小城,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它一年四季都是美丽的。冬天不像春天那样五彩缤纷,朝着窗户外望去,雪花飞舞,一片银装素裹,我和小伙伴在院子里快乐地堆雪人。啊,我爱江城,我爱我的家乡!”


    他们的作文都是开学前一晚补起来的,邹柏青说他们这是白天走四方,半夜起来缝□□。邹叡觉得自己比薛慈机智太多,那么着急的情况下还不忘记把家乡的名字改了。


    “你的家乡是江城吗?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江城下过雪。”


    邹纬对他们一向是鼓励式教育,无论犯什么错都就事论事,绝不打压否定别的。这天晚上她和万立文聊天,竟然检讨起自己在教育上的失败,“难怪别人都说,当老师的能教好学生,不一定能教好自己的孩子。以后我要是没把薛慈教好,你千万别怪我。”


    “你前几天不还说,他们天生就是读书的那块料吗?


    “是块料。”邹纬流露出一丝哀伤,“边角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