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晨光吝啬地穿过教室高大的窗户。


    沈彦坐在靠窗的老位置，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不为寒风所动的青竹。


    他垂着眼，修长的手指握着笔，在一本摊开的物理竞赛习题册上快速演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隔绝了周围的一切嘈杂。


    然而，在这份专注形成的无形屏障之外，一道灼热的目光已经粘在他身上很久了。


    凌曜坐在斜后方，隔了两排的位置。他单手撑着下巴，下巴都快杵到摊开的英语课本上了，书页上那些蝌蚪似的字母他一个也看不进去。


    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前方那个清瘦的背影上。沈彦微微低头时，后颈会露出一小截白皙的皮肤。


    他思考难题时，无意识地会用笔尾轻轻点着下唇；偶尔窗外一阵冷风卷过，他额前几缕柔软的黑发会被拂动一下……


    “真好看…”凌曜脑子里只剩下这三个字在打转。


    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完全没留意自己这副样子有多痴迷。


    时间在凌曜的“专注欣赏”中溜走。讲台上，英语老师正讲到语法难点，声音平稳。


    “……所以，这里的非限制性定语从句，which指代的是前面整个主句的内容，而非某个单独的名词，大家理解了吗？”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下面。


    就在这时，一直低头演算的沈彦，毫无征兆地抬起了头。


    不是看黑板，也不是看老师。


    他直接侧过脸，那双清冷的眸子，精准无比地穿过不算远的距离，直直地撞上了凌曜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凌曜脑子里“嗡”的一声。偷看被抓现行的巨大窘迫瞬间淹没了他。


    他像是被那目光烫到，猛地低下头，差点把脸埋进课本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震得他自己耳膜发麻。


    脸颊更是火烧火燎，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特别红。


    “完了完了完了！”凌曜在心里哀嚎，恨不得原地消失。


    他感觉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随着沈彦这一眼聚焦到了自己身上。


    果然，沈彦并没有立刻移开视线。


    他就那样侧着脸，静静地看着凌曜，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笑意，只有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仿佛在无声地问：“看够了吗？”


    教室里安静得可怕。英语老师也停下了讲解，有些疑惑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对凌曜来说都是公开处刑。他能感觉到同桌投来的好奇目光，能听到后排有人在小声嘀咕。


    “咳。”沈彦他收回目光，重新转向自己的习题册，声音属实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凌曜耳朵里，带着一种冰泉流过鹅卵石的质感：“凌曜。”


    “在！”凌曜条件反射般弹了起来，动作太大带得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引得更多人侧目。


    沈彦没回头，只是用笔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附近，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的好坏：“黑板在前面，不在我脸上。你的眼睛，”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最终选择了最直白的，“是不是放错地方了？”


    凌曜感觉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教室里瞬间响起一阵哄笑声，几个平时就爱看热闹的男生更是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我…我没有！”凌曜急得舌头打结，语无伦次地辩解，“我就是……就是看你……看你笔记记得特别好！对！想学习一下你怎么记笔记的！”他胡乱地指着沈彦桌上那本摊开的物理习题册。


    这借口拙劣得连他自己都不信。


    “哦？”沈彦终于微微侧过身，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带着点玩味侧影，“看我的物理笔记，学习记英语笔记的方法？”


    “噗——哈哈哈哈！”这一次，哄笑声更大了，彻底打破了教室的安静。英语老师皱着眉头敲了敲讲台：“都安静！凌曜，坐下去！注意力集中一点！”


    凌曜臊得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蔫头耷脑地坐了下来，恨不得把脸贴在桌面上降温。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戏谑和调侃的男声，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前后几排都听见，从凌曜斜后方响起：


    “喂，凌曜，你这‘学习’方式挺别致啊？”


    说话的是刘萧，凌曜的死党之一，此刻正咧着嘴，毫不掩饰脸上的促狭笑容：“盯人家沈大学霸盯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搁这儿搞‘盯梢’呢？啧啧，痴汉行为啊这是！”


    “痴汉”两个字像两把小锤子，精准地砸在凌曜脆弱的神经上。


    “刘萧！你闭嘴！”凌曜猛地扭过头，又羞又恼地低吼，脸涨得通红，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谁痴汉了！你懂个屁！”


    “我懂不懂屁不知道，”刘萧耸耸肩，笑得更加欠揍，故意模仿着凌曜刚才结巴的样子，“‘看你笔记记得好’？哎哟喂，这借口找的，我牙都酸掉了。沈学霸的笔记是镶金边了还是能发光啊？值得你盯半节课眼都几乎不眨一下？”


    周围的窃笑声更响了。连前排几个女生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抿着嘴偷笑。


    “你！”凌曜气得说不出话，只能狠狠瞪了刘萧一眼，心里把他骂了八百遍。这损友，关键时刻净添乱！


    沈彦似乎对身后的闹剧充耳不闻，依旧专注于他的物理题。


    只是在他重新低头落笔的瞬间，那微微抿紧的薄唇，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平直的弧度。


    “行了行了，”刘萧见好就收，看凌曜真的快炸毛了，才笑嘻嘻地压低声音，“开个玩笑嘛，脸皮这么薄干嘛？不过说真的，曜子，”


    他凑近一点，语气里带上点兄弟间的调侃和认真，“你这司马昭之心，连路过的耗子都看出来了。收敛点，小心把冰疙瘩盯化了烫着你。”


    “滚蛋！”凌曜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把本来就有点乱的发丝揉得更乱。


    他泄愤似的拿起英语书，胡乱翻了两页，那些字母在眼前跳动，却一个字也进不了脑子。


    沈彦刚才那眼神，刻在他脑海里。还有那句“眼睛是不是放错地方了”……


    凌曜懊恼地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课桌上。完了，这下在沈彦心里，自己怕不是彻底坐实了“变态跟踪狂”加“上课走神花痴”的形象了。


    他偷偷抬起一点眼皮，瞄向前方。


    沈彦的背影依旧专注。阳光透过窗户，给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眼前的题目。


    “真好看…”凌曜脑子里又不受控制地冒出这三个字。


    可随即，沮丧就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好看有什么用？沈彦的世界，和他凌曜的世界，中间隔着一堵冰墙。他看得见他，却怎么也靠近不了，稍微凑近一点，就会被那寒气冻得一个哆嗦，或者像刚才那样，被对方一个眼神就钉死在原地。


    “沈彦这块冰，到底要怎么才能捂热一点点啊……”凌曜把脸埋进臂弯里，闷闷地想着，刚才被刘萧调侃的羞恼退去，只剩下满满的委屈。


    他只是想多看看他，离他近一点，这也有错吗？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下课铃声尖锐地响起。


    凌曜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从臂弯里抬起头。


    几乎是同时，他看到前排那个清瘦的身影利落地合上习题册，塞进书包，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拖沓。


    沈彦大抵…不对，就是要走了。


    凌曜下意识地就想站起来跟上去。可屁股刚离开椅子，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刚才课堂上那令人窒息的对视和刘萧那声刺耳的“痴汉”，动作顿时僵在半空。


    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沈彦已经背上书包，站起身，朝着教室后门走去。


    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脚步轻而稳，背脊挺直，像一棵雪松。


    凌曜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口，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胡乱地把桌上的英语书和几张卷子一股脑扫进书包里。


    “喂，还愣着干嘛？吃饭去啊！都快饿死了！”刘萧的大嗓门在耳边响起，一只胳膊大大咧咧地搭上凌曜的肩膀，差点把他压得一歪，“食堂去晚了，糖醋排骨可就没了！”


    君平伊也收拾好了书包，安静地站在刘萧旁边。


    他个子比刘萧稍矮一些，气质温和，戴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凌曜那张写满懊恼和沮丧的脸，又看了一眼沈彦空荡荡的座位，没说话，只是推了推眼镜，嘴角似乎有丝了然的笑意。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凌曜没好气地甩开刘萧的胳膊，把书包甩到肩上，“刚才课堂上拆我台拆得挺欢啊？”


    “哎呀，那不是活跃一下课堂气氛嘛！”刘萧毫不在意，笑嘻嘻地揽住他的脖子往外拖，“再说了，哥们儿这不是给你敲敲警钟嘛？追冰山也得讲究策略，你这直勾勾的盯梢法，太原始了，容易适得其反！走走走，边吃边给你传授点经验！”他朝君平伊使了个眼色。


    君平伊无奈地笑了笑，跟在他们后面。


    三人走出教室，走廊里挤满了奔向食堂的学生，喧闹的人声瞬间将人包裹。


    凌曜被刘萧半拖半拽地走着，心不在焉。他忍不住回头，目光穿过拥挤的人潮，试图搜寻那个清冷的背影，但哪里还有沈彦的影子。


    “别看了，早没影了。”刘萧用力拍了他后背一巴掌，“我说你至于吗？不就一学霸吗？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学霸……呃，好像也是不太好找。”他卡壳了一下，自己先乐了。


    君平伊走在旁边，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点洞察：“他刚才，其实没真生气。”


    “啊？”凌曜猛地扭头看向君平伊。


    君平伊点点头：“沈彦那种性格，真觉得被冒犯或者厌烦了，根本不会多看你一眼，更不会开口点破。他刚才……”他斟酌了一下，推了下眼镜，“更像是一种提醒。”


    “提醒？提醒什么？”凌曜一头雾水。


    “提醒你的‘行为’啊。”刘萧抢着说，“人家学霸多敏锐啊！你天天跟个小尾巴似的，上课还偷瞄，他能不知道？今天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你：小子，我看到你了，悠着点。”


    凌曜的心又沉了一下：“那他是不是……更烦我了？”


    “烦不烦不知道，”刘萧耸耸肩，“不过看他那反应，至少证明一件事——你成功引起沈学霸的注意了嘛！虽然是反面教材式的注意。”他故意挤眉弄眼。


    “你给我滚，滚的远远的！”凌曜气得又想踹他。


    君平伊笑了笑，没再深入分析。


    三人随着人流涌向食堂方向，凌曜沉默地走着，脑子里乱糟糟的。


    沈彦最后那个平静无波的眼神，那句“眼睛是不是放错地方了”，还有刘萧那句“痴汉”，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转。


    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他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烦人的念头甩出去。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凌曜暗自咬牙。沈彦越是这样冷淡，他就越是想靠近。


    那堵冰墙，他非得给它凿开个缝不可。


    “刘萧说得对，得换个策略……可什么策略呢？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喂，又发什么呆？快走啊！”刘萧在前面催促。


    凌曜抬起头，看着食堂门口汹涌的人潮，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沈彦肯定也在食堂吃饭。他平时都和谁一起？好像总是独来独往，或者偶尔和那个学习委员吴昕冉讨论题目？对，吴昕冉！”


    “刘萧！”凌曜一把拉住正要往里冲的刘萧，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一扫之前的沮丧，“帮我个忙！”


    “干嘛？”刘萧被他突如其来的兴奋弄得莫名其妙。


    凌曜凑近他，压低声音，带着点豁出去的兴奋和紧张：“待会儿进去，帮我看看沈彦坐哪儿！然后……然后我们坐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