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报恩

作品:《陛下掖好小被子

    虚幽的烛火间,何让开口:“人来人往,时觉天地无我。”


    这一句话似哀似叹,听来有些沉重,胡萤不由将目光挪到他面上,想窥一窥他的神情。


    何让虚合着眼,似察觉到她递来的目光,直睫轻微的一颤,忽而睁开眼,直直地朝她望过去。


    四目交汇的一刹,胡萤连忙矮下脖颈,垂下了脸。


    何让凝住她,忽低声问:“你怕我?”


    胡萤埋着脸,噤声许久,才闷着声:“怕。”


    如此干脆利落的一个“怕”字,倒使何让噎着了,他定定地睨着她,似乎真要讨一个答案出来:“为什么?”


    胡萤细着声:“殿下……世人怕殿下吗?”


    他无言。


    她又怯色道,“奴与芸芸众生无二。”


    何让嗤着一笑,有出乎意料,亦有轻视:“芸芸众生,不敢造次。”


    “奴是将死之人。”她的手掌叠在袖里,说出这话时,止不住掐得紧了。


    “既是将死之人,不如说说,世人之于我,如何评说。”他横着臂,搭落在矮屏,好整以暇。


    胡萤不由想起先生的评词:乱臣贼子,其心可诛,餍足私欲,薄情善妒。


    她绷直身,张口:“奴生于微末乡野,从不敢参论天家。”


    何让紧咬不放。


    “你那位先生通才练识,想必谓天下朝局自有见解。”


    胡萤抵唇,硬生生地憋出话:“……先生浸于圣书纸墨,从无妄谈。”


    “那你现在来评。”


    她一噎,直愣愣地朝前瞧去,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矮下了头,极乖顺似的:“殿下救了奴的命,奴之于殿下,唯有一颗恩心,无它。”


    “无它?”


    他睨着胡萤:“胡萤,这一生恨我的人许多,恩我的人没有多少,记住你今日的话。”


    何让的话音落了,便又卧进榻里,翻了个身,不再看她。


    幽幽烛火里,胡萤还未反应过来,不知这话的几层意思。


    他的声音便又传来:“吹灯。”


    胡萤忙撑起身,她的膝伤还未痊愈,跪坐得久了,只觉半边身子都泛着麻。还未站起来,便“啊呀”一声朝着一处栽。


    烛心猛地一晃。


    她径直歪进榻里,失重将跌时,浑觉腰间被厚实温热的一掌,稳牢地托住了。


    男人的掌心攒着厚重的热意,紧贴着她后腰。胡萤正以颇不雅的姿势趴伏在他怀中,胸口相抵、吐息相近,极其纠缠。


    她面上滚热,烧起烈红,猛朝后要撤,腰间却被锢得发紧,退不开半分。


    “你的那位先生,便是教你这般……报、恩?”


    “报恩”二字,被他咬得轻微暧昧,挠进胡萤的鬓发里,丝丝地痒。


    说罢,何让撤开手掌,眼神递去,其中尽然是漠然的哂意。


    胡萤自知羞恼难堪,待坐正了,便背对着榻,抬手扶理鬓发,理整领口。待齐整了,适才缓缓站起身来,挪到烛台前,吹熄了室中仅有微光。


    幽暗之中,她的呼吸还很急促不顺,腰间余热尚存。


    胡萤胸口处擂动,站在灯前,待视觉适应了眼前昏暗,才借着月色分辨出何让的轮廓。


    他背对着她,也隐隐在一呼一吸间起伏。


    **


    待天色大亮,胡萤业已理好屋内陈设纸笔,走到廊下时,不由抬眼去看屋前的梧桐。


    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


    她当真要死在秋日伊始了么?


    念及此处,胡萤不由又想起明州乡野时,与先生的许多片刻:在许多秋冬寒寂的夜里,她的手脚冰凉,明影便披衣而起,烧热了水,灌进水袋里,绕进她的内室,再塞入她的被衾间。


    寒风料峭,她与先生相依在竹舍的冬日里,未曾离心。


    娘子的第一回初潮,她惊慌地藏起衣裙,终日恐慌时如无多。他只是将衣裙叠得齐齐整整,携她走到冷泉前,打一盆清水,搓起她的裙衫。


    烙在眼底的红,被一捧一捧地冲淡。


    胡萤羞红脸,蹲下身去夺他手中的衣物:“先生……此等污秽,怎敢让先生经手。”


    他将她的手按住,温声说:“月有盈亏,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与之相符。天地节律,萤娘何须引以为耻?秋日水冷,此时还需好生休养,回屋吧。”


    天地节律,无须为耻。


    那日起,每值月潮时,先生总会为她熬一碗红糖米酒羹暖身,室中还会摆一瓶宜人的新花,使她心悦。


    一桩一桩,历历在目。


    想到此处,胡萤不由簌簌落起泪。


    “娘子……”身后传来声动,她回过身去。


    捧着漆木案的男奴矮着身,低着脸,不敢看她的神色,只将漆木案送到她眼前,小心道:“娘子今日的午膳。”


    胡萤凝着案上的膳食,忽地想起:“每日膳食,是由府中采买吗?”


    男奴似是未曾想到有这样一问,不由一怔。


    “是,是由府中采买,再送到掌事处检验无误后方能入厨的。”


    她捏紧了掌心,“每日何时采买?”


    男奴犹豫道,“每日辰时。”


    现今已经午时,过了时候。


    胡萤轻“嗯”一声,故作无事地接下去:“我知晓了。”


    午膳用后,她心中仍在琢磨算计着许多事,心思越压越重,脚步由不得地朝着西苑迈去。


    那间紧凑的屋宅外野迹横生,无人打理,坐落在肃穆庄重的府宅之间,隐有隔世之感。


    她照旧备了一桶水,一方帕,来履未完的差事。


    门开的刹那,胡萤嗅见颇浓的腥气,混着药膏的辛意钻进鼻腔,她止不住捂着帕子,一声接一声地咳起来。


    被缚在柱上的男人仍垂着首,一动不动,如晕死了过去。


    胡萤将木桶搁在他脚下,帕子浸没入水中,汲满了水,再起腕拧干。帕子还未拭上他时,何诤倏然抬起了脸。


    她被吓得惊出声。


    他面上覆着一条粗糙、白色的麻布,紧紧缠绕着,覆住了双眼。布条在脑后打了个死结,勒进皮肉。双眼处正缓慢地、不可抑制地洇开两团污秽的暗红。


    白布下的面庞惨白,毫无血色,仿佛全身的血液由双眼泄了出去。


    他的嘴唇开裂发紫,听见动静,颊上的肌理微微一抽,从喉间挤出不成调的呜咽与呻吟。


    纵然胡萤再责怪他险些让自己失了性命,此时也被骇得说不出一个字。


    只有后怕。


    何诤说不出成句:“是谁……”


    胡萤默然良久,“是我。”


    他无言,张了张嘴。


    “你险些害死了我。”她叹了口气。


    何诤扯唇,哂笑了一声:“你没死。”


    胡萤被这三个字噎得无话可说,本想让他看看自己脖颈上的一圈淤伤,却忽地反应过来,这人已盲了。


    “是殿下将你……”


    “是他遣你来可怜我的?还是讥讽?”何诤微声,话里不屑。


    胡萤无奈:“郎君,我也是个将死之人,谈何可怜,又如何讥讽。”


    “他想杀一个人,不会留之甚久,你不了解他。”


    “那他要杀你么?”胡萤问。


    “我本以为,他会杀了我,一了百了。成王败寇,如今,我明白,他只是要留我一条贱命,仔细折磨。”


    胡萤没了声响,她无声许久,才怯怯地问道:“那他……当真会杀我么?”


    她又急着说下去,“我欠殿下一条命,亦向殿下许诺,梧桐叶落时,我便到了死期。只是、只是……先生还未寻到,我实则还不想死。”


    何诤听了半晌,不再理会:“是生是死,你在他手里,又与死人何异。”


    胡萤站定在原处,思忖数秒,又问道:“郎君,我对封河府一知半解,求您告诉我,我该往何处寻人、打听?”


    “偌大的封河府,你要寻一个男人,寻不着。”


    “我自知力薄,但也不愿坐以待毙。”她急说。


    “你是他的女奴,我凭什么帮你?”何诤问得直截了当。


    胡萤捏紧了手心,“我……我不知帮得上你什么。”


    何诤隔着那层白布,眼盲心却不盲,他隐有察觉,沉默良久,忽地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胡萤。”


    “古月胡?”


    “是,萤火的萤。”


    何诤凝声:“胡娘子不若先欠我一个人情,来日若是需要兑现,胡娘子可会食言?”


    “绝不会。”她忙接道。


    “既如此,胡娘子在他房中可见过一块墨锭?”


    胡萤旋即想起‘必’与‘避’的谬误,踌躇道:“可是刻了名讳那块?”


    何诤了然。


    “正是,你拿着这块儿墨锭,在封河府内,想来畅通。只是只在地上行走,可得的消息寥寥无几,需到地下去。”


    “…… 地下?”胡萤心中有几分猜想,不敢落实,有些惊惧。


    “阎王洞,胡娘子听说过?地上的事,尽在阎王洞里。你要寻人,拿这块墨锭去,是人是鬼,不出三日,都能寻得。”


    她听及“阎王洞”三字,脑海中刹那想起在昏暗中乞生的那个女人,烂了腿脚,隐显疯癫的模样。


    胡萤心口突跳:“郎君,阎王洞我知晓,是个魔鬼洞窟,人畜不分。我只求一句准话,我带着这块墨锭去,可真会保我性命无虞,一路无阻?”


    “你既不信我,便无需听我胡诌。”


    胡萤深吸一口气:“阎王洞,该如何去呢?”


    “无忧坊最里,有一处塌了多年的桥洞,沿着下路一路行进,自有人检视。”


    她一咬牙:“多谢郎君,若此事办成,我自赊欠郎君一个人情。”


    **


    衙署地底,终年不见天日。甫一踏入,一股混杂着浓重血腥、腐肉恶臭与陈年霉烂的浊气便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壁上几支松明火把噼啪作响,墙角火盆里,几块烙铁烧得暗红,不时迸出几点火星。地面凹凸不平,湿滑粘腻,深褐色的污渍层层叠叠,早已辨不出本色。


    正中一根立柱上,绑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


    徐无因迈步上前,掰紧了他下颌,厉声道:“无忧坊当真无忧数载?你私下多少勾当,是要殿下悉数来说,还是你说。”


    柱上刑犯头颅低垂,口涎血色,断断续续道:“白狼已死……奴亦在洞中为殿下卖了数次的命,殿下如今卸磨杀驴,所要报的,无非是旧主之仇。”


    所谈旧主,自然是何诤。


    两党相争,必有一衰。阎王洞跟随何诤多年,明里暗里,给何让使的绊子,只多不少。大局已定时,阎王洞头一个调转风向,先行投诚,只求一个善终。


    “卸磨杀驴,难免轻慢了你。”


    何让自案后缓缓站起身来,踱到他面前,“物尽其用,方能彰显你的才干。只是那匹白狼提醒了孤,阎王洞内无非鼠狼之辈,且藏身地下,不见天日。不擒了你,孤如何将其困在掌中?”


    他徐徐摇颈,轻笑了一声,如话家常:“孤的眼睛,不比豺狼。昏暗处,不好使。”


    “思来想去……孤以为,还须使你如白君子一般,求个定数。”


    何让自袖中提匕,寒光倏显,直抵他颅顶,破刺而穿,旋即抽腕,不见一滴血迸出:“灌。”


    狱卒忙将沸过的水银从颅顶破口处灌入,滋滋作响。柱上人眼球暴凸,喉咙里发出溺水般的咕噜声,身体如离岸的鱼疯狂拍打刑架。


    皮肉间渗出淡黄油脂,渐渐鼓起水泡。


    一炷香后,人竟像蜕壳的蛇般剧烈扭动,血淋淋的肉身从背部裂口一点点挤出。


    整张人皮空瘪地挂在木架上,内壁粘着缕缕暗红肉丝。


    徐无因硬生生被逼退半步,说不出一个字。


    何让步回案前,就着桌上孤灯,慢悠悠地呷了口茶,眼皮也不抬:“将这一副皮,带去阎王洞,挂齐整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