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谢谢你,盛世宣

作品:《一世明棠尽

    别庄的梨木桌上,削了一半的苹果滚落在地,沾着晶莹的果肉。冀明棠握着那把银柄小刀,刀刃抵住张若澜颈侧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 她的手腕还缠着绷带,是中统刑房留下的烙印,此刻却抖得比刀锋更烈。


    张若澜靠在盛世宣怀里,军绿色的病号服被血渍浸成深褐。她偏过头,看着刀刃映出的自己:脸色惨白,唇上却还残留着胭脂的红,像朵被暴雨打蔫的罂粟。“冀小姐倒是比传闻中烈性。” 她笑起来,牵动肩上的枪伤,疼得倒抽冷气,“只是这刀握得太抖,割不破我的喉咙,反倒会溅你一身血 —— 划不来。”


    “为什么?” 冀明棠的声音嘶哑,刀尖又逼近半寸,“把我从南京大牢捞出来,又把我软禁在这别庄,你到底想做什么?”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空荡荡的左耳上 —— 那只白玉耳坠,早在刑房里被狱卒扯断了。


    盛世宣想伸手夺刀,却被张若澜按住手腕。她的掌心滚烫,带着未褪的高烧:“让她说。” 她直视着冀明棠,眼底的锋芒突然软了些,“你以为孟长生的死,真的是意外?你嫁给那个姓赵的间谍时,是谁在暗中换了你的情报?还有去年在上海码头,你以为是运气好躲过军统的围堵?”


    每句话都像重锤砸在冀明棠心上。她踉跄着后退,小刀 “当啷” 落地,在青砖上撞出火星。“是…… 是你们?” 她忽然想起无数个深夜,窗台上莫名出现的药包,接头时总能及时响起的警笛声,还有刑房里那碗突然多出来的清水 —— 原来那些以为是 “侥幸” 的时刻,都藏着双看不见的眼睛。


    张若澜咳了两声,盛世宣连忙替她顺气。她望着冀明棠失魂落魄的样子,忽然低笑:“盛世宣为了你,在南京布了十年的线。我呢……”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地上的小刀上,“我不过是不想让他的心血,全毁在你手里。”


    “你恨我。” 冀明棠抬起头,眼眶通红,“因为你喜欢他。”


    “喜欢?” 张若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里带着血沫,“我张若澜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藏着掖着。但我更清楚,有些东西抢不来 —— 比如他看你的眼神,像看当年师大图书馆里那本《**宣言》,干净得能映出月亮。” 她忽然抓住盛世宣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这里装着枪伤,装着账册,装着中统的黑名单,就是装不下‘喜欢’这两个字。”


    冀明棠愣住了。她看着张若澜肩上那枚歪了的军功章,忽然想起在延安听过的传闻:中统有个姓张的女处长,手段狠戾,却总在围剿时给共军留条生路。那时她只当是谣言,此刻才懂,那些 “生路” 里,藏着怎样曲折的心思。


    “盛世宣想保你去陕北,” 张若澜的声音轻下来,像在交代后事,“我帮你铺路。但你得记住 ——” 她忽然挺直脊背,病号服下的肩章若隐若现,“这天下不是靠眼泪能打下来的。你欠我的,欠盛世宣的,将来都要用你们的主义来还。”


    窗外的桂花香飘进来,混着药味漫在空气里。盛世宣扶起摇摇欲坠的张若澜,看着冀明棠蹲下身,捡起那把小刀,轻轻放在桌上。她的指尖划过刀刃,像在触摸某种迟来的清醒。


    “我知道该怎么做。” 冀明棠站起身时,阳光恰好落在她脸上,那道被狱卒打出来的伤疤,在光里泛着淡粉色的光泽,“南京的账,别庄的情,我都会记着。”


    张若澜没再说话,只是往盛世宣怀里蜷得更紧些,缓缓闭上了眼。他低头时,正撞见她睫毛上悬着的泪珠,像晨露坠在草叶尖,终于还是没稳住,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来,"啪" 地砸在他手背上。那点湿意烫得惊人,像烧红的烙铁落进雪堆,瞬间融成一片温热的痕。


    他将她抱回卧房时,药炉里的艾草还在滋滋地冒热气。锦被刚盖到胸口,张若澜就攥住了他的袖口,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布料里,却终究没再说一个字,只睫毛颤了颤,便沉沉睡去。窗台上的月光斜斜切进来,在她脸上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倒比醒时柔和了许多。


    折回冀明棠的房间时,烛火正被穿堂风掀得摇晃。他推门的刹那,看见她缩在梨花木柜的角落,怀里抱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 —— 是当年在师大时穿的,领口处还绣着朵小小的白玉兰,他曾说,这是阿珂最喜欢的花。听见脚步声,她猛地抬头,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蔓延开,却偏要梗着脖子别过脸。


    "盛世宣,你何必这样。" 她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指尖抠着地板的纹路,"论容貌,张若澜穿军装时比我英气,穿旗袍时比我妩媚;论情义,她为你挨的枪子,淌的血,我这辈子都赶不上。"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泪,"组织派我的任务,我搞砸了三次。孟长生为救我死了,戴望舒是间谍,现在连回延安的路,都要靠一个中统女特务来铺 —— 我这样的人,有什么脸面回去见同志们?"


    盛世宣走过去,蹲下身想拉她,却被她狠狠推开。他索性将她打横抱起,她像只炸毛的猫,在他怀里拼命挣扎,牙齿咬进他肩头的皮肉,铁锈味混着泪水的咸涩漫开来。可他抱得更紧了,军装上的铜扣硌着她的后背,却像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尖锐的棱角都兜住了。


    "明棠。" 他的声音贴着她的发顶,震得胸腔嗡嗡作响,"我爱你,不是因为你能完成多少任务,不是因为你穿着学生装好看,更不是因为你是谁的同志。" 他低头,继续说道"是因为你是冀明棠,是那个会在雪夜里给我送烤红薯,会在刑房里咬着牙不吐露一个字,会在绝望里还死死攥着信仰的冀明棠。"


    怀里的挣扎忽然停了。冀明棠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滚烫地浇在他肩头,将军绿色的布料洇出深色的痕。


    "我......" 她张了张嘴,却被更多的哭声堵回去,只能死死揪住他的衣襟,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烛火渐渐稳了,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叠成密不可分的一团。盛世宣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幼兽。窗外的桂花不知何时落了,香气混着药味飘进来,缠缠绕绕的,倒比新婚夜的酒气更让人安心。


    "回不回延安,什么时候回,都由你说了算。" 他吻了吻她的发旋,声音轻得像羽毛,"但你要记住,无论你是完成任务的战士,还是搞砸一切的傻瓜,我这里永远有你的位置。"


    怀里的人终于不再哭了,只是呼吸还抽噎着,像只累极了的小兽。盛世宣抱着她站起身,将她放在铺着软垫的藤椅上,转身想去倒杯温水。刚走两步,衣角却被轻轻拽住 —— 冀明棠的指尖怯生生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盛世宣。" 她抬头时,眼底还蒙着水雾,却亮得惊人,"谢谢你。"


    他回头笑了笑,月光恰好落在他肩头的牙印上,那点暗红的痕,倒像是枚崭新的勋章。有些情意,从来不需要轰轰烈烈的誓言,只需要在这样的深夜里,你知道有人会接住你所有的狼狈,托着你走过所有的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