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拯救张若澜

作品:《一世明棠尽

    司令府的铜铃在午后突然急促作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鸽子。盛世宣攥着钢笔的手猛地收紧,笔尖在作战地图上洇出墨团 —— 这三天来,他总在午夜听见幻象里的刑具声,此刻那声音竟穿透耳膜,与门廊处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


    “司令!” 徐衡哲的嗓音劈着裂,带着未散尽的硝烟味。他踉跄着进门时,军装上还沾着暗红的渍痕,身后两个卫兵抬着副担架,白布单下隐约可见蜷缩的人形。盛世宣冲过去掀开布的刹那,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 冀明棠的脸白得像宣纸,嘴角凝着黑紫色的血痂,原本清澈的眼窝陷成两个青黑的洞,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医生!叫全城最好的医生!” 他的吼声撞在雕花梁柱上,震落了窗台上的青瓷瓶。双手颤抖着想去碰她手腕上的铁链勒痕,却在半空中僵住 —— 那细皮嫩肉的地方,此刻已烂得能看见白骨,像被什么东西生生剜去了一块。他忽然想起师大操场上,她穿着白球鞋奔跑的样子,那时她的脚踝纤细,阳光能透过皮肤照见淡青色的血管。


    “这趟……” 他声音发哑,喉间像堵着滚烫的沙砾。


    徐衡哲抹了把脸上的灰,将那把德国造驳壳枪放在桌上,枪身还留着撞击的凹痕:“属下到南京时,正撞见张若澜在秦淮河画舫上见李师长。” 他顿了顿,从怀中掏出片染血的信纸,“不知做了什么交易,当晚何老就带宪兵抄了李府,搜出这东西 —— 是张小姐亲笔写的军火清单,签字日期就在特赦令下来那天。”


    “李师长下狱了,” 徐衡哲的声音沉下去,“张小姐却像人间蒸发了。中统、军统都在找她,我派去的人连夫子庙的胭脂铺都翻遍了,连根头发丝都没见着。” 他望着担架上气息奄奄的人,忽然红了眼眶,“本来定好第二晚强攻死牢,可半夜里监狱突然大乱 —— 有人炸了军火库,说是冲着李师长去的,混乱中却把冀小姐从女监里抢了出来。”


    “是张若澜的声东击西。” 盛世宣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


    “是她派的人。” 徐衡哲点头,声音里带着后怕,“交接时,张小姐的副官浑身是血,说夫人被中统的人咬住了,让我们带着冀小姐赶紧走。属下接过冀小姐时,她怀里还揣着这个 ——” 他递过个被血浸透的香囊,绣着的缠枝莲已辨不清颜色,“说是张小姐让转交给您的,说‘账还没算完’。”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撞在窗棂上,像谁在低声呜咽。盛世宣望着担架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又看向桌上那把驳壳枪 —— 枪托内侧的编号在暮色里泛着冷光。他忽然明白,张若澜这场赌局,押上的从来不止冀明棠的命,还有她自己。


    “备车。” 他抓起军帽,转身时军靴在地板上踏出决绝的响,“去南京。”


    徐衡哲愣住:“可是冀小姐她……”


    “让医生守着,” 盛世宣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枚染血的香囊上,“至于张若澜…… 我欠她的,总得亲自去还。”


    走廊里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影在他身后织成斑驳的网。担架上的冀明棠忽然哼了一声,睫毛颤了颤,像只濒死的蝶。盛世宣的脚步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 。


    晨雾像块浸透了水的棉絮,压得秦淮河的画舫都低了头。盛世宣的马靴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靴底碾过碎瓷片 —— 那是昨夜枪战留下的痕迹,混着胭脂水粉的甜腻气,在雾里发酵成诡异的腥甜。


    “在那!” 搜索兵的吼声刺破晨霭。他拨开人群冲过去时,正看见张若澜蜷在画舫的阴影里,墨绿军装被血泡成深褐,像片被暴雨打烂的荷叶。她怀里还死死搂着个皮箱,黄铜锁扣上的 “张” 字在雾中闪着冷光。


    盛世宣蹲下身时,指尖触到她颈侧的动脉,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五处枪伤都在躯干,子弹擦着心脏和肺叶过去,显然是有人故意留了她一口气。他扯开自己的军衬按住最深的伤口,血立刻从指缝涌出来,烫得他指尖发麻。


    “姓盛的……” 张若澜忽然睁开眼,睫毛上挂着血珠,笑起来时牵动伤口,疼得倒抽冷气,“你来得…… 倒快。”


    “命硬得很。” 盛世宣咬着牙解开皮带,将她拦腰捆住止血,动作重得像在包扎伤口,语气却软了,“中统的人枪法真差,五枪都打不死你。”


    她咳了口血沫,溅在他手背上:“他们要活的…… 想从我嘴里掏出你私通□□的证据。” 皮箱在怀里硌得生疼,她忽然用尽力气推过去,“拿着…… 李师长的军火账册,能换明棠…… 平安出南京。”


    盛世宣的喉结滚了滚。这三天来,十二个师像张铁网罩住南京城,明着搜人,暗着清剿中统的暗哨 —— 他知道张若澜不是普通特工,她藏东西的本事比杀人还厉害,可此刻她把保命的筹码塞进他手里,倒像把淬了毒的刀,直直插进他心口。


    “救你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 他抱起她时,她轻得像片羽毛,“你留着这些,足够跟委员长讨价还价。”


    “讨什么?” 她忽然笑出声,血沫从嘴角淌下来,“讨个…… 死在你怀里的资格?” 她抬手想摸他的脸,手腕却软得抬不起来,“盛世宣,我救冀明棠,不是为了你…… 是想看看…… 你求而不得的样子,到底有多难看。”


    雾气渐散,晨光刺破云层照在她脸上。盛世宣忽然发现,这张总带着锋芒的脸,此刻竟有种破碎的美。他想起昨夜在李府搜到的密信,张若澜用左手写的,故意露出破绽引中统去查,却在信尾藏了句只有他看得懂的暗语 ——“秦淮河畔,画舫第三,货在底舱”。


    “别说话了。” 他收紧手臂,快步走向停在岸边的汽艇,“医生在船上等着。”


    张若澜的头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擂鼓般的心跳,忽然低低地说:“那年宴会上…… 我其实见过你。你给明棠送伞,她没要,你就站在雨里…… 站了整整一晚上。”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缕要散开的烟,“那时我就想…… 什么样的男人,能傻成这样。”


    汽艇破开晨雾,马达声惊飞了水鸟。盛世宣低头看她时,她已经闭上了眼,嘴角却还扬着那抹惯有的、带刺的笑。他忽然想起徐衡哲说的,中统刑房里有七十二种刑具,可她宁愿挨五枪,也要把账册送出来。


    “张若澜,” 他对着江面低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散,“账还没算完,不准死。”


    远处传来汽笛长鸣,南京城的轮廓在雾中渐渐清晰。他怀里的人动了动,像是在回应。盛世宣低头,看见她睫毛上的血珠正慢慢滚落,滴在他胸前的军功章上,洇开一朵暗红的花 。


    “大个头…… 哥哥。”


    气若游丝的呢喃突然从怀中溢出,轻得像飘落的雪。盛世宣浑身一震,脚步猛地顿在秦淮河畔的石阶上,水花溅湿了军靴。这三个字裹着陈年的灰,突然撞开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 —— 已经太久了,久到他几乎忘了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称呼。


    他低下头,晨光恰好落在张若澜苍白的脸上。血污掩不住她眉骨间那点浅浅的疤,是当年碎弹片划的。他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刚穿上军装的自己在武昌城的废墟里扒开断梁,看见个缩在瓦砾堆里的小丫头,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死死攥着半块发霉的米糕。那时他比同队新兵高出半个头,被弟兄们戏称为 “大个头”,那丫头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怯生生地跟着喊,一声比一声脆:“大个头哥哥,带我回家好不好?”


    “是你……” 盛世宣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眉骨的疤痕,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那年他把她送到孤儿院,临走时塞给她块刻着自己编号的狗牌,说 “等长大了,凭这个来找哥哥”。后来转战南北,狗牌在一次突围中遗失,他总以为那丫头早成了乱世里的一抔黄土,却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张若澜似乎醒了些,睫毛颤巍巍地掀起条缝,看见他眼底的惊涛骇浪,忽然扯出个虚弱的笑:“才…… 认出来?” 她咳了两声,血沫沾在他军装上,像朵骤然绽开的红梅,“孤儿院的嬷嬷说…… 你牺牲了。我找了你五年,后来进了特训班,才知道…… 盛世宣就是当年那个…… 把米糕让给我的大个头。”


    原来不是偶然。他想起北平车站的初遇,她男装下的眼神总带着探究;想起围剿苏区时,她总在深夜给他留一盏灯;想起这场以婚姻为名的交易,她步步紧逼,却总在最后关头留着余地…… 那些被他当作野心的举动,原来藏着这样长的伏笔。


    “为什么不早说?” 他的声音有些发哑,怀里的人轻得像片羽毛,却压得他心口发沉。


    “说什么?” 她笑起来,眼角滑下滴泪,混着血珠滚进他衣领,“说我惦记了你十几年?说我进中统,一半是为了往上爬,一半是想…… 离你近点?” 她的呼吸越来越弱,却死死抓着他的衣襟,“盛世宣,我做了那么多坏事…… 救明棠,是我这辈子…… 做得最像人的一件事。”


    汽艇的马达声盖过了她的话。盛世宣抱着她往船舱跑时,听见她在耳边呢喃:“狗牌…… 我还留着…… 在梳妆台的…… 暗格里……”


    医生早已在舱内待命,手术灯亮起的瞬间,他退到舱外,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秦淮河的水在晨光里泛着金波,像条淌了千年的泪河。他忽然想起昨夜在她皮箱里看到的 —— 除了军火账册,还有本泛黄的日记,第一页画着个高个子士兵,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大个头哥哥,今天又给我留了半个窝窝头。”


    原来有些人,从一开始就刻在了命里。只是乱世浮沉,相见时早已换了模样,认不出彼此眼底深藏的,从来不是算计,而是跨越了十几年的,未曾熄灭的光。


    舱内传来器械碰撞的轻响,盛世宣抬手按了按眉心,那里还残留着她泪滴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