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戒指(上)

作品:《巡回心跳

    林舒那句关于母亲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安律心里泛起波澜。她不时思考,自己的选择到底有没有赌气的成分在?离开医疗行业已有3年,可她并没完全放下,还是会不自觉的翻开书,点进线上医学论坛、讲座。昨天吃饭的时候,她突然想不起一个关于调节呼吸机参数的知识点,甚至从插管开始,重新复习了一整晚气道管理和机械通气的内容。


    安律站在办公室卫生间的镜子前,打开水龙头,水流直冲而下,溅起泛白的水花。她习惯性的抬高前臂、合拢指尖,对准水流冲洗,流水包裹住修长的手指,漏过缝隙,打着涡旋转入下水口。


    “……给我的,我都会尝试着去喜欢……”王旭说话时认真的神态,深深的刻在她脑中。一件投入了十年精力的事情,就算最初没有热爱,也成了习惯和本能,难以适应它在生活中完全消失吧?


    当然这些困扰并没有停留太久,因为还有一件更加令人忧心的事。她的思绪又飘回车行,“我可没说是别人换的啊,我就是说…你这个刹车,看起来跟其他零件的耗损程度不一样……”


    修车师傅的话让她惴惴不安,在这之后她联系了几个月前不小心把林舒车撞坏的“老同志”,找个借口问出当时的维修厂,专门去了一趟,打听后得知,先前负责修林舒车的师傅,刚好在那之后就辞职了。这样的巧合让她汗毛直立,像根扎在指尖的刺,每个举动、每次触碰都会不断提醒她,它的存在。


    冰冷的水流顺着腕臂流畅的线条,终自肘尖淌下,浸湿了挽得并不高的袖口。


    “你是准备去开庭,还是去做手术啊?”林舒的声音突然从身侧响起,安律没注意到她何时来到身边,心中一惊,关上水龙头,戒指随身体前倾从敞开的领口荡出。


    她盯着镜子里林舒开阖的嘴唇,红润的像绽开的花苞,蛊惑着她上前嗅闻,一探究竟,仿佛瞬间又尝回了那诱人的味道。安律忙攥紧拳头,想在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回来之前,掐断自己不合时宜的念想。


    林舒的视线被滑出的戒指牢牢攫住,再次被灼了眼,甚至忽略了安律眼底的**和那副急于掩饰的样子。关于戒指的疑问,几乎要冲破她的喉咙,“它对你意味着什么?”话就憋在嘴边,假如安律没仓惶离开,也许此刻会问出口。


    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过问呢?


    一刹那的冲动消退后,于丽的话再次浮现,那双眼睛里混杂着的审视与嫉妒,话语间透着的宣告主权般的优越,“你看清楚!你算什么?不过是她一时兴起,招惹的一个玩物罢了!你以为她对你有多认真……”这句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在她心上。


    庭上,林舒端坐审判席,目光扫过下方,安律和向佳莉并排坐在书记员的位置。安律低头在纸上快速写着什么,写完轻轻推给向佳莉,两人偶尔小声交流——安律侧过头,压低声音解释,向佳莉听得认真,不时点头,小巧秀气的脸上写着专注。两人靠得很近,安律额前滑下的发丝几乎要碰到向佳莉的肩膀。虽然她知道一切都是为了工作,可心里还是生出莫名的烦躁。林舒刻意抬高视线,避开眼下一幕。


    随着新成员的加入,办公室的格局也发生了变化。独立办公间内其实被玻璃墙分成了两个小隔间,里面靠窗的是法官办公室,外面接近公共区域的是助理、书记员办公室。


    之前为了方便,安律和林舒一同在法官办公室办公,现在外面添置了新的办公设备,照惯例,安律搬了出去和向佳莉相对而坐。为让向佳莉能尽快熟悉工作,这几日两人干脆坐在一起,两张椅子紧挨着,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卷宗堆叠,像是围起一道高墙,两人时常头碰头地讨论,或对着电脑屏幕指指点点。


    林舒心里这股烦躁随着凳子的挪动、交头接耳的密语,不断发酵、膨胀。郑丹丹时不时的加入,外面的欢声笑语,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外人,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


    这烦躁搅得她无法集中精力分析法理,索性起身去找蒋仁杰和汪宇请教。走出内间,视线自然落在安律身上——她专注的盯着电脑,而身旁的向佳莉正仰首看着她的侧颜,脸上带笑。林舒没想到这样明目张胆的欣赏和示好,竟会让她觉得嫉妒。


    安律哪猜得到林舒的心思,只是发觉林舒最近对每个人都很热情,唯独对自己不冷不热,除了难以捉摸的疏离,甚至更添几分冷淡。她正在检查向佳莉做的传票,这刻盯着屏幕出了神,又想起杨姐跟大家打招呼时的笑容,以及郑丹丹的话,“杨姐以前是蒋哥的助理……后来俩人扯证了,杨姐是聘用制的所以就辞职喽……”她摩挲颈前的戒指,脑海中,那个笑着跟办公室里每张面孔打招呼的人变成了自己,怀里抱着孩子摇晃的人变成了林舒……


    “安律!”向佳莉的呼唤叫醒了她,“这张传票我做错了吗?你笑什么呢?”


    “没有!没有!”安律连忙否认,余光瞟到林舒,脸上难免发热。


    向佳莉见她突然羞涩的样子,调戏般勾起她胸前的戒指,银链绷直,用略带撒娇的口吻问道:“Blind for love,你到底盲目爱谁啊?告诉我嘛!”


    安律感觉到林舒脚步明显的停顿,收回戒指,拉开与向佳莉的距离。向佳莉之前就问过,她没说,不是因为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固执地希望,第一个问起它的人是林舒。为什么她明明注意到了,眼神几次三番地掠过,却始终不肯开口问一句?难道她对自己,真的没有半分好奇吗?一丝失落悄然爬上心头。


    安律故作讳莫如深的样子摇摇头,嘴角勾起一个模糊的笑意,将那份期待和失落都藏了起来。郑丹丹走进来时刚好听到这句,迎面跟林舒打了个招呼,接道:“她不告诉你,我告诉你啊!”


    “你知道?”向佳莉惊喜中带着疑惑。


    “嗨呀!又不是什么秘密,上次她把戒指搞掉了,我们全办公室都知道了……”


    “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向佳莉作势掐住安律的脖子,半真半假地摇晃,“好呀,就拿我一个人当外人是吧?!”


    门被林舒重重带上,闷响与玻璃的微颤让谈笑戛然而止。郑丹丹察觉到气氛不妙,吐了下舌头,看向安律,“林舒姐……怎么了?”“你是不是又惹林舒姐生气了?”她趴在门边,确认林舒进了蒋仁杰的办公室,才蹑手蹑脚的避出去。


    等林舒回来,向佳莉已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安律叫住她,递过一本卷宗,“林舒姐,父母借钱给女儿治病那个案子写好了,你看看。”


    林舒接过点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现在她们之间,只有关于工作上的交流才稍显自然。


    林舒刚坐下,汪宇走了进来,“快到年底了,最近大家加班辛苦,晚上咱们庭上聚个餐,正好欢迎下佳莉!你们组晚上都有空吧?”他探头向内间望去。


    安律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百叶帘后面的身影,想到最近和林舒之间的低压氛围,也许换个场合能缓和一下?又是欢迎组上新人,更没理由扫兴,便先应下。


    汪宇朝玻璃隔档内努嘴,给安律使了个眼色,“好!就这么定了!”一拍手,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郑丹丹,你负责通知到位,叫上贺娟他们几个法警,争取准时下班,下班直接出发。”他特意提高音量,确保里面的人能听到,才哼着歌溜达回自己的办公室。


    林舒面前摊着卷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外面的对话却一字不落地钻进耳朵里。安律与向佳莉、郑丹丹的谈笑画面,以及她摩挲戒指的动作,像走马灯在脑海里反复播放,烦躁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在心间徘徊。她不想参加饭局,只想回家躺在黑暗中,面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发呆。她深呼吸稳定心绪,打开系统中安律发来校对的裁判文书,重新专注于工作。


    没过多久,林舒的声音响起:“安律,你过来一下。”语气里的低沉让安律心头一紧。


    玻璃隔间内,林舒专注地看着屏幕,眉头皱起,鼠标滚轮在手上快速滑动, “你判被告还钱?为什么会想这么判?”


    这是个民间借贷案子。夫妻俩结婚才满一年,还没有孩子,女方就查出宫颈ca,女方父母出钱帮女儿治病,可最终没能挽回生命。女儿去世后,父母称那笔钱是借款,作为原告起诉女婿还钱。


    父母告女婿、儿媳妇还钱的案子不少,大多是双方结婚时长辈出钱帮小两口买房,离婚后要求对方还钱。但父母出钱帮子女治病,后称这是夫妻共同债务,要求对方还钱的确少见。


    刚收到这个案子时安律猜想,大概是男方知情后干脆不管妻子,跑了或找了小三,等女方离世又来分遗产,才引起女方父母不满而告他。


    可了解事情经过后她才明白,丈夫不仅没跑,在妻子抗癌的5年间与其辗转北京、厦门、海康三地求医。庭前调解时,被告和律师一同出席,面对原告律师的指责,“原告二老都这么大岁数了,他们前前后后为给女儿治病,借了接近100万给你们,几乎把攒下的退休金全拿了出来。他们已经失去女儿了,你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不能让二老连养老钱都没有吧?”男人低着头,满身疲惫,没说一句话。


    消瘦、沉默是安律对他的第一印象。他的律师看着沉默的当事人,叹了口气,回道:“之前原告在电话里明确说过,这钱是为了帮女儿治病给她的,也从没提过是借款,而且通过转账记录能看出,这笔钱前前后后分了三年转来,没有附言借款,在女儿治病期间,也没要求过两人还钱。原告在女儿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找过我当事人要钱。为什么现在突然提出是借款?我猜是因为之前的继承案子判原告女儿变更的遗嘱有效,让他们没分到房子……”


    停顿后的话让安律印象深刻,“法官,你可能不信,我当事人一刻没离开妻子,他尽了夫妻间相互扶持、照护的义务。你看他身份证上的照片,之前挺胖的,因为照顾妻子,几年间瘦成现在的样子,头发也白了。相反,原告作为父母,在女儿患病期间,没来看过女儿一眼。”


    “久病床前无孝子”安律太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医院里慢病重疾的失能患者,常年住院,有些甚至在临终前,子女也不愿放下手头的事,赶来看最后一眼。作为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哪怕是为了一套房子,5年的陪伴和照护也实属不易。


    “原告女儿婚前在厦门买了一栋别墅,现估值约200万。她是原告两人的小女儿,原告老两口还有个大女儿,大女儿生了个儿子,也就是原告的孙子。在小女儿没离世前,原告就几次要求她,把别墅过户给他们的孙子,并且让女儿立了遗嘱。原告女儿在离世前修改了遗嘱,将那套房子留给自己的丈夫,就是我的当事人。后原告就遗嘱变更事宜,在不动产所在地法院起诉被告,法院认定遗嘱变更有效,现判决已生效,这栋房子由被告继承……”


    “我们庭前就已经对原告表示过,愿意在卖掉房子后作为情感补偿,补偿原告38万。因为被告为给妻子治病,长期陪床,后面工作也丢了,只能打些零工维持生活,也借了不少钱,余下的款项还要偿还借款,但原告对这个数目始终不满意,我们没谈妥……”


    林舒的话将安律从记忆中拉回,“……双方明显没有借贷合意,你明明知道,原告改口说是借款,是因为女儿没把房子留给她孙子。”


    “嗯,我知道,这案子在情理上,确实没有还的道理,但你之前让我查类案,我查了中院所有类案,以及其他省市法院的优秀案例,父母给予子女大额的经济支持,除非有明确赠与的意思表示,否则不能被认定为赠与。判不还的,基本都被改判了……”


    她在林舒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失望,这份失望灼的她忙继续补充,“我在事实部分尽量写清楚了经过,但要是判不还,多半会被中院改判,那发改率……”


    林舒手中的杯子重重落下,水面剧烈晃动,几乎要泼洒出来。她拿起桌上的卷,盯向安律的眼睛,“你要做到的是还原事实真相,你要坚守的是公平正义,不是发改率!事实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认为不该还,为什么要判还?中院如果有理由改判,那是中院的事!”那眼神像冰锥,刺得安律下意识避开视线。


    临近下班,大家结伴搭车同行。郑丹丹正安排谁坐蒋仁杰的车,谁坐汪宇的车,见安律还埋头敲打键盘,对向佳莉说:“佳莉,要不跟我坐宇哥的车吧,正好还能坐一个。”汪宇晃着车钥匙,催促道:“走走,佳莉快,晚了不好停车。”


    向佳莉拉住安律的胳膊晃起来,“我等安律,我还有秘密要问她呢!是吧?安律!”安律见林舒没动地方也没出声,起身走进内间:“林舒姐,出发吗?”


    林舒疲惫地揉了揉眼角,“我还有点事,你们先去,我晚点来。”


    安律被人群拥着下楼,来到车前。她一路犹豫不决,终于在汪宇发动车辆那刻,再也无法忽视自己的真实意愿,收起钥匙边后退边对向佳莉说:“你跟宇哥先去,我有点事得回去一趟……”她脚步越来越快,话没说完就跑向电梯。


    脚步在空旷的走廊响起。电梯门打开,她看到办公室里的灯还亮着,松了口气,她多怕回来看不见林舒。安律站在玻璃门边,没有进去。夕阳低垂的光线勾勒出她高挑的身影。


    “落什么东西了?”林舒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只是短暂的抬头扫过她,便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卷宗。


    安律咬住唇边,走进来,办公室里的沉静让她觉得压抑,林舒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倔强。


    “林舒姐”她的声音不大,被寂静衬的格外清晰,夹着一丝颤音,“……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吗?”


    林舒翻动卷宗的手指顿住。“是啊,我看到你对着别人笑那么开心,我就不开心!”她心里这般回答,可全身上下嘴最硬的林舒,怎么会真说出口。她依旧没有抬头,“没有。”回答简短而生硬。


    安律深吸气,往前走近一步,目光紧紧锁住她,“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好,或是做了让你不舒服的事,可以告诉我,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别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这句话激起林舒压抑已久的情绪,她抬起头,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眸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戳破心事的恼怒,有难以言喻的酸楚,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发生过什么?”她反问,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隔着办公桌的逼视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安律迎着目光,眼中是坦然的探究和坚持,“既然没发生过,为什么对我和对别人的态度不同?”


    “安律,你是我的助理,我们之间是工作关系!我对你的态度,只要符合工作规范就足够了!至于对其他人如何,是我个人选择,不需要向你解释!”


    她扫过安律颈间的戒指,语气里带着讥诮和一股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酸意,“还是说,你现在觉得跟我熟了,就有资格要求我对你特殊对待?甚至跟你分享什么秘密?”


    “秘密?”安律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指的是戒指!林舒下午的烦躁,那声摔门,竟然是为了这个?这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安律心中的迷雾,委屈瞬间被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取代,近乎雀跃的心悸。原来她在意,原来她在乎!


    “戒指……”安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心跳如擂鼓,“是我……”她急切地想解释,想告诉林舒,她一直在等她问!等待她的好奇,等待她的靠近!


    “够了!我没兴趣……”林舒打断她,像是被安律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芒烫到,又像是被自己失控的情绪吓到。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重新变得倦怠且疏离。她绕过办公桌,拿起挂在椅背上的风衣和公文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