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十八次求生
作品:《第十八次求生》 手腕内侧的皮肤很薄,苍白得像一张被揉搓过、又勉强展平的纸。陈厌的指尖冰凉,沿着那些凸起的、扭曲的疤痕慢慢滑过。一道,两道,三道……十七道。每一道都是凝固的、失败的告别仪式,是写给这个荒谬世界最终又被退回的遗书。今天,他打算写第十八封。
冰冷的海水舔舐着他的脚踝,一路向上蔓延,带着冬末特有的、刺骨的咸腥。他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左手手腕浸泡在翻涌的灰绿色浪花中。右手握着一块边缘被海水打磨得异常锋利的碎玻璃,尖端抵在那些旧伤痕的上方,一块相对“干净”的皮肤上。
痛感很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看着暗红的血丝从细小的创口里渗出来,瞬间被咸涩的海水稀释、冲淡,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这感觉真好,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消解。他用力,打算划得更深。
“喂——!!”
一声炸雷般的吼叫撕裂了海浪单调的噪音,硬生生撞进陈厌混沌的意识里。他下意识地一抖,锋利的玻璃边缘在皮肤上猛地拉出一道更长的口子,尖锐的疼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一个人影像炮弹一样砸进他身边的海水里,激起巨大的水花。那是个男人,只穿着一条湿透的黑色泳裤,裸露的上身肌肉线条流畅,沾满了水珠,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微光。海水顺着他利落的短发往下淌。他一把攥住了陈厌拿着玻璃片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像铁钳。
“干什么玩意儿!”男人吼着,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变形,但那股子惊怒和不容置疑的蛮横清清楚楚。
陈厌试图挣扎,手腕被攥得生疼,骨头都在呻吟。他抬起眼,撞进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里。那眼睛像两簇跳动的火苗,即使在阴霾的海天背景下,也灼灼地烧着,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旺盛的生命力。这双眼睛的主人,和他此刻正在做的事情,格格不入到了极点,像一幅荒诞派的画。
“放手。”陈厌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
“放个屁!”男人毫不客气,另一只手劈手夺下那片染血的玻璃,看也不看就狠狠扔向远处的海浪。“活腻歪了?这破天儿!水冷得能冻掉蛋!找死也挑个舒服地儿行不行?”他连珠炮似的骂着,动作却一点不含糊,用力把陈厌往岸上拖拽。
陈厌被那股蛮力拖着踉跄后退,冰冷的海水阻力巨大,每一步都像在泥沼里跋涉。他放弃了抵抗,像个被海浪冲上岸的破布娃娃,任由对方把自己拖离那片试图吞噬他的灰绿。
到了干燥的沙滩上,男人松开手,陈厌脱力地跌坐下去,粗粝的砂砾硌着皮肤。手腕上那道新鲜的伤口被海水泡得发白,边缘翻卷着,还在缓慢地渗血,混合着沙粒,狼狈又狰狞。
男人喘着粗气,双手叉腰站在他面前,湿漉漉的身体冒着腾腾热气,像一头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愤怒的年轻海兽。他低头瞪着陈厌,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锐利地扫过他手腕上那新旧交叠的十七道疤痕,又落回那道新鲜的伤口上。
“陈厌?”男人突然开口,语气是肯定的,带着点恍然大悟,“就住村东头那破房子里的?画画的?”
陈厌没抬头,只是盯着自己流血的手腕,仿佛在研究一件与己无关的标本。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叫周燃。”男人在他面前蹲下来,距离很近,那股带着海腥味的热气扑面而来,还有他身上蓬勃的生命热度。他伸出一根手指,毫不客气地戳了戳陈厌冰冷的手臂,又指了指他手腕的伤疤:“这些,还有刚才,为什么?”
陈厌沉默了几秒。海风呜咽着卷过沙滩,吹得他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冷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他蜷缩了一下身体,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字,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活着……多没劲啊。”
周燃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爽朗又带着点野性。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很大,带起一阵风。“没劲?哈!”他指着远处波涛汹涌的海面,“看见没?这破天,这浪!没劲?走,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有劲!”
他不由分说,一把将还坐在地上的陈厌拽了起来,力气大得惊人。陈厌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几乎是被半拖半抱着,踉踉跄跄地跟着这个浑身散发着蛮横热力的陌生人,远离了他选定的、冰冷的终局。
陈厌那间租来的海边小屋,与其说是画室,不如说是个堆满绝望的洞穴。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尘,透进的光线浑浊无力。颜料管散乱地扔在地上,干涸成丑陋的硬块。画架上绷着的几幅画,全是扭曲纠缠的线条和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深蓝、墨黑、铁灰色,像凝固的噩梦。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刺鼻的气味、颜料**的酸气,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陈腐的颓败感。
周燃一脚踏进来,差点被门口一个空酒瓶绊倒。“我靠!”他夸张地叫了一声,嫌弃地皱紧鼻子,“你这儿是遭贼了还是让炮崩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这片狼藉,眉头越拧越紧。他大步走到窗边,哐当几声,用力把那几扇积满尘垢、几乎推不开的窗户全部推开。
冰冷、带着强烈咸腥味的海风猛地灌了进来,像一记凶狠的耳光,抽散了屋内令人作呕的沉闷。陈厌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眯起被强光刺痛的眼睛。
“败火!”周燃叉着腰,像个指挥作战的将军,“首先,你这破地方得见光!憋着能长出花来?”他毫不客气地开始动手,把地上滚倒的空酒瓶踢到角落,把散落一地的画稿胡乱归拢,动作粗暴却有效。他拿起一幅画,画面上是纠缠如荆棘的黑色线条,扭曲的人形在缝隙中无声尖叫。“啧,”周燃咂咂嘴,把那幅画翻过去扣在桌面上,“这玩意儿挂床头,不做噩梦才怪!”
陈厌靠在门框上,像个局外人,看着这个闯入者蛮横地搅动他死水一潭的世界。手腕上的伤口被周燃用一块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还算干净的旧布条草草包扎了,此刻隐隐作痛。他看着周燃忙活,看着他身上那股毫不掩饰的、旺盛的活力在阴暗的空间里左冲右突,只觉得荒谬和……一种沉重的疲惫。
“你……到底想干什么?”陈厌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只是单纯的疑问。
周燃正把一个沉重的画框挪开,闻言转过身,汗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那笑容坦荡又带着点不容置疑的霸道:“干什么?救你啊!”他几步走过来,一把抓住陈厌没受伤的胳膊,那手掌滚烫,带着海风和汗水的气息,“走,带你去败败火!洗洗你这身晦气!”
陈厌被半强迫地拖出了小屋。外面天色依旧阴沉,海风凛冽。周燃把他塞进一辆破旧但擦得锃亮的皮卡车副驾,自己也跳上车,引擎发出粗野的轰鸣。
车子沿着崎岖的沿海公路疾驰,车窗大开,冰冷的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陈厌缩在座位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灰色海面、光秃秃的礁石、枯黄的草甸。一切都灰蒙蒙的,和他画里的世界没什么两样。没劲。
车子在一个荒僻的海湾停下。巨大的海浪撞击着黑色的礁石,发出沉闷的巨响,白色的泡沫像垂死的挣扎。周燃从车斗里拖出两块颜色鲜艳的冲浪板。
“拿着!”他把一块板子塞到陈厌怀里。那板子冰凉沉重。
陈厌抱着冲浪板,像抱着一个烫手的、完全陌生的异形生物。他看着翻涌咆哮的海水,灰绿色的巨浪像随时准备吞噬一切的怪兽。“我不会。”他陈述事实,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没下雨。
“谁生下来就会喘气儿?”周燃已经脱掉了外套,只穿着紧身的冲浪服,露出健硕的臂膀。他一边往脚踝上系着冲浪绳,一边头也不抬地说,“跟着我!看准浪头,别怂!”他语气里的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底下最简单的事情。
周燃抱着板子,大步冲向海水。冰冷的海水没过他的膝盖、腰腹,他毫不在意,一个猛子扎进浪里,动作矫健得像条天生的海鱼。很快,他看准一个涌起的浪峰,敏捷地爬上板子,身体压低,重心前移。浪头卷着他,瞬间加速,他稳稳地站在了冲浪板上,像钉在了翻滚的浪尖。那身影在海天之间划出一道充满力量与速度的优美弧线,破开灰暗的海面,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征服者的快意。
陈厌抱着板子,僵硬地站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一个不算大的浪涌过来,轻易地将他掀翻。咸涩的海水猛地灌进他的口鼻,呛得他剧烈咳嗽,眼睛火辣辣地疼。他狼狈地扑腾着站起,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沉重冰冷。他看着远处周燃又一次成功驭浪,那身影在阴沉的天幕下如此鲜明、如此刺眼。
“活着多没劲啊……”陈厌喃喃自语,声音被海浪声吞没。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咸涩的味道留在唇边。他低头看了看怀里色彩刺眼的冲浪板,又看了看手腕上被海水浸湿、隐隐作痛的布条。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比海水更冷。
日子开始以一种陈厌完全陌生的、被强行填充的节奏流淌。周燃成了他那间死气沉沉小屋的常客,或者说,入侵者。
清晨,陈厌往往还陷在药物带来的昏沉里,或者刚刚被一个关于溺毙的噩梦惊醒,急促的敲门声就会像鼓点一样响起。“厌厌!起来!太阳晒屁股了!”周燃的大嗓门极具穿透力,带着海边清晨特有的清冽。门板被他拍得震天响,不容拒绝。
门被拉开,陈厌顶着一头乱发,脸色苍白地出现在门后,眼底是挥之不去的青黑和厌烦。周燃却像没看见,他手里总是提着东西——有时是滚烫的豆浆油条,廉价塑料袋上凝着水珠;有时是两碗热气腾腾、飘着葱花的海鲜面,鲜香霸道地钻进来,驱散屋里的松节油味;偶尔甚至是从渔市淘来的、刚撬开还滴着汁水的生蚝。
“喏,补充能量!”周燃把东西塞给他,自己则熟门熟路地闯进来,拉开窗帘,推开窗户。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角那堆蒙尘的画具上,眉头一拧:“我说,你这堆宝贝疙瘩都快长毛了!颜料都硬了吧?败家啊!”他走过去,像考古一样扒拉出几管还能用的颜料,又翻出几块还算干净的画布,一股脑儿堆在陈厌面前的桌子上,“画!画点带色的!别整天乌漆嘛黑跟奔丧似的!”
陈厌捧着热乎乎的早餐,看着桌上那些重新被推到眼前的颜料,只觉得那鲜艳的色彩异常刺目。他张了张嘴,那句习惯性的“没劲”在舌尖滚了滚,最终咽了回去。他知道没用。周燃这个人,似乎天生就屏蔽“消极”这个频道。
白天,周燃总有各种“败火”的项目。他不由分说地把陈厌拖出小屋,塞进他那辆破皮卡。
有时是去陡峭的礁石滩攀岩。陈厌手脚僵硬地被绑上安全绳,看着周燃像只灵活的岩羊,在湿滑嶙峋的黑色岩石上快速移动,寻找落脚点。海风呼啸,吹得人站立不稳。“踩这里!手抓稳!别看下面!”周燃的指令短促有力,在风声中传来。陈厌的手指抠着冰冷的岩缝,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心脏的狂跳。当他终于被周燃半拖半拽地拉上一个稍平的平台,后背紧贴着粗糙冰冷的岩石,听着脚下几十米处海浪撞击的轰鸣,浑身被冷汗浸透时,周燃会用力拍他的肩膀,大笑着喊:“爽吧?比躺你那破床上挺尸有意思多了吧?”陈厌大口喘着气,说不出话,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有时是去更僻静的海域浮潜。周燃会准备好两套装备,动作麻利地帮陈厌穿上笨重的潜水服,戴上潜水面镜。陈厌看着眼前变得扭曲模糊的水下世界,巨大的陌生感带来的恐慌远超过新奇。他紧紧抓着周燃的胳膊,像抓着唯一的浮木。周燃反手握住他的手,力道很大,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他带着陈厌,一点点下潜。阳光穿透不算深的海水,光束在水中摇曳。色彩斑斓的小鱼群在礁石缝隙中穿梭,像流动的宝石。墨绿色的海藻随波摇曳。周燃指着一只趴在礁石上、慢吞吞移动的海星,又点点不远处一群闪着银色鳞光的小鱼,隔着面镜,他的眼神明亮而专注,无声地分享着这片寂静世界的奇妙。陈厌紧绷的神经在那种奇异的宁静和周燃手掌的温度中,竟也奇异地放松了一丝丝。
更多的时候,是傍晚。周燃会拎着几罐冰啤酒,一屁股坐在小屋门外那块被海风吹得光滑的大石头上。夕阳的余晖把海面染成熔金,也勾勒出他侧脸的硬朗轮廓。
“喏,”他丢给陈厌一罐啤酒,“说说,干嘛非得跟自个儿过不去?”
陈厌拉开易拉罐,冰冷的泡沫涌出来。他沉默地灌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他看着远处沉入海平面的落日,那金色正在被深沉的靛蓝吞噬。
“没什么可说的。”他声音干涩。
周燃也不追问,自顾自地喝着酒,看着海。他讲起自己第一次冲浪被拍晕在海滩上的糗事;讲起在研究所跟一条脾气暴躁的大石斑鱼“搏斗”的滑稽场面;讲起某个暴风雨的深夜,他独自驾船出海,差点被巨浪掀翻,却在最绝望的时刻,看到一群海豚跃出墨黑的海面,在闪电的映照下,划出银亮的弧线。
“那会儿我就想,”周燃的声音在渐起的海风中显得很清晰,“这鬼地方,这破海,操蛋起来是真能要人命!可美起来……他妈的,也是真值啊!”他仰头喝干最后一口酒,捏扁了易拉罐,随手一抛,划出一道抛物线,精准地落进远处的垃圾桶。“活着嘛,不就图个这?又苦又甜,又操蛋又带劲儿!”
陈厌听着,没接话。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低头,无意识地摸了摸左手腕上那道被海水泡得发白、已经结痂的新疤,还有下面那十七道凸起的旧痕。他想起冰冷海水灌进喉咙的窒息感,想起手腕上那短暂却清晰的痛楚,想起周燃把他从海里拖出来时那滚烫的手掌……一种极其陌生的、微弱的涟漪,在他死水般的心底,极其轻微地荡漾了一下。他猛地又灌了一大口啤酒,试图把那点异样的感觉压下去。
变化缓慢而顽固,像藤蔓在石缝里悄然滋生。
陈厌小屋的窗户,不再是周燃强行打开的,而是他自己在某个午后,推开了最大的一扇。阳光肆无忌惮地涌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他蹲在地上,把那些散落一地的空酒瓶,一个个捡起来,扔进墙角的纸箱里。动作有些迟缓,但持续着。
那堆被周燃扒拉出来的颜料管,没有被重新塞回角落。陈厌站在蒙尘的画架前,手指拂过画布粗糙的表面,上面还残留着之前未完成的、大片压抑的黑色油彩。他盯着那黑色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日影都偏移了一截。然后,他拿起一支画笔,没有蘸任何颜料,只是用笔杆的末端,在那片黑色中,用力地、反复地刮擦着。一层层深黑被刮掉,露出底下画布原本的、略显陈旧的米白色底子。一个不规则的、带着毛边的白色区域,像一道伤疤愈合后露出的新肉,突兀地出现在那片沉重的黑暗里。
他盯着那块白色,眼神空洞,却又像在燃烧着什么。
周燃再来时,一眼就看到了那块被刮出来的白。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里提着的、还在滴水的海鲜袋子放在桌上,走过去,拿起一支钴蓝色的颜料管,挤了一大坨在旁边的调色板上。
“试试这个?”他把调色盘推到陈厌面前,语气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陈厌沉默地拿起一支小号画笔,蘸了一点浓郁的钴蓝,笔尖悬在那块白色的边缘,迟疑着。最终,他没有涂上去,而是将笔尖点在白色区域旁边那片未被刮掉的黑上。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将一点钴蓝混入了那片浓稠的黑暗里。深黑中透出一点幽邃的蓝,像深海的底色。
周燃看着那一点变化,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弧度。
几天后的深夜,陈厌被一种奇怪的生物钟惊醒,或者说,是被一种莫名的牵引力唤醒。窗外,大海的方向,似乎有微弱而奇异的光在晃动。他鬼使神差地披上外套,走出了小屋。
沙滩冰凉。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海风带着深夜特有的寒意。远远地,他看到周燃的身影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像一座沉默的礁石。更远处,一片海域正散发着幽幽的蓝绿色光芒!那光并不强烈,却如梦似幻,随着海浪的起伏忽明忽灭,像无数细碎的星辰被揉碎了撒进海水里。
“荧光水母!”周燃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来,带着一丝兴奋的压低,“运气真好!快过来!”
陈厌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下鞋子,赤脚踩进冰冷的海水里,一步步走向那片梦幻的光域。冰凉刺骨的海水包裹着他的小腿,每一步都激起细碎的、发光的涟漪。越靠近,那蓝绿色的光芒越清晰,无数细小的、伞状的水母在水中漂浮、游弋,它们透明的身体散发着幽幽冷光,像一个个漂浮的、活着的梦境。光芒映照着他苍白的脸,也映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停下脚步,站在周燃身边,海水没过了膝盖。他低头看着自己浸在海水中的双腿,周围萦绕着无数发光的水母,光点随着水流拂过他的皮肤,留下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一只小小的、散发着柔和蓝光的水母正悠悠地漂浮在他指尖附近。他屏住呼吸,指尖轻轻、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滑腻的伞盖。
光芒在他指尖微微荡漾。
“漂亮吧?”周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轻,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愉悦,“这些小家伙,活着的时候发光,死了,身体分解,还会让这片海继续亮一阵子。多带劲儿。”
陈厌没有回答。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指尖那只小小的发光体,看着它在自己皮肤上留下微弱的、冰凉的光痕。冰冷的海水包裹着他,手腕上那些旧伤疤在幽暗的蓝光下若隐若现。可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平静感,像涨潮的海水一样,缓慢地、无声地,漫过了他心底那道干涸冰冷的堤岸。那感觉如此陌生,以至于他微微有些颤抖。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无垠的、闪烁着神秘光芒的黑色海面,又缓缓移回视线,落在身旁周燃被蓝光勾勒出的、带着笑意的侧脸上。
一个念头,微弱却清晰,毫无征兆地在他死寂的心湖中升起:
这世界……好像……也没那么糟?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悸的茫然。
日子像被海风推着走,不知不觉,灰暗的冬末被咸湿的、充满生命躁动的春意取代。陈厌小屋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小盆绿萝,是周燃不知从哪里顺来的,说是“吸吸你这屋里的晦气”。几片嫩绿的叶子,在带着咸味的风里轻轻摇晃。
变化渗透在无声的角落。陈厌手腕上那道新鲜的伤疤,痂皮早已脱落,留下一条淡粉色的新痕,混在那十七道陈旧的白色凸起中,像一道微弱的宣言。周燃的目光偶尔会掠过那里,眼神复杂,但更多的是某种如释重负的亮光。
“喂,厌厌!”周燃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天然的、驱散阴霾的活力。他手里捏着两张色彩鲜艳的传单,兴冲冲地闯进小屋。“看!‘深海奇遇’号!小型观光潜艇!就这周末!带你钻到真正的大海肚子里看看!”
陈厌正站在画架前。画布上不再是单一的压抑色调。大片的、深邃的普鲁士蓝铺满了背景,那是他记忆中的深海之夜。在这片浓郁的蓝中,点缀着无数细小而迷离的蓝绿色光点,如同那晚梦幻的荧光水母。画面中央,被光点环绕的,是一个模糊却充满力量感的人形轮廓,只有背部和肩臂的线条被刻意强调,古铜色的皮肤在幽蓝的光线下泛着微光。那是周燃的背影,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像一座指引航向的灯塔。
他听到周燃的声音,画笔顿了一下,一滴钴蓝的颜料滴落在调色盘边缘。他转过头,看到周燃挥舞的传单和脸上毫不掩饰的兴奋。一种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悄然滑过心间。他没有像最初那样抗拒,只是目光在传单上“深海”两个字上停留了片刻。
“潜水艇?”他问,声音比平时清晰了一点。
“对!铁壳子包着,安全得很!能看到平时浮潜根本看不到的大家伙!”周燃几步跨过来,把传单塞到他手里,手指点着上面印着的、色彩斑斓的珊瑚礁和形态奇异的大鱼图片,“比你在画布上瞎琢磨强!真正的震撼!去不去?”
陈厌低头看着传单上那些绚烂到有些不真实的生物图片,又抬眼看了看自己画布上那片幽邃的蓝和那个模糊却坚定的背影。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嗯。”
声音很轻,落在周燃耳朵里却像一声惊雷。他愣了一下,随即巨大的笑容瞬间点亮了整张脸,眼睛亮得惊人。他用力一拍陈厌的肩膀:“行啊!这才对嘛!包我身上!”
周末的海港,天空是洗练过的湛蓝。“深海奇遇”号是一艘白色涂装的流线型小型观光潜艇,安静地停泊在码头旁,像一枚等待潜入深海的银色子弹。阳光在金属外壳上跳跃,晃得人有些眼花。
周燃显得异常兴奋,像个第一次春游的孩子。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防水背包,里面塞满了各种他认为“必备”的东西——防水相机、高能量巧克力棒、甚至还有一个小巧的、据说能发出特定频率吸引鱼类的声呐玩具。他喋喋不休地向陈厌介绍着潜艇的结构、下潜原理、可能看到的生物,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看见没?观察窗是加厚的树脂玻璃!视野绝了!待会儿坐稳了,启动的时候可能会有点嗡鸣,别怕!下潜到一百米左右,光线就开始变蓝,特别梦幻!运气好能碰上蝠鲼群,那家伙,翅膀一张开……”他一边比划着,一边拉着陈厌通过狭窄的舷梯,钻进潜艇圆形的舱口。
舱内空间比想象中更狭小,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和金属冷却剂的味道。八个乘客座位环形排列,中间是驾驶员的操控台。厚实的树脂观察窗外,是码头浑浊的海水。
陈厌被周燃按在靠舷窗的位置坐下。安全带勒在身上,带来一种陌生的束缚感。他看着窗外晃动的浑浊海水,一种密闭空间特有的、轻微的窒息感悄然爬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左手腕,指腹划过那些凸起的旧疤,动作很轻,近乎本能。
周燃坐在他旁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小动作。他侧过头,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了一些,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别瞎想。有我在呢。”他伸出手,不是去抓陈厌的手腕,而是用力地、安慰性地按了按他的肩膀。那手掌滚烫,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着一种坚实的力量。“看外面!好戏马上开始!”
引擎启动,发出低沉的嗡鸣。潜艇缓缓离开码头,平稳地驶向开阔海域。阳光透过海面,在观察窗外投下摇曳晃动的金色光柱。海水逐渐变得清澈,从浑浊的土黄过渡到清透的蓝绿色。色彩斑斓的小鱼群像流动的彩带,在光柱中穿梭嬉戏。
陈厌紧绷的神经,在周燃手掌的温度和窗外这奇妙的景象中,一点点放松下来。他专注地看着,看着阳光穿透海水形成的丁达尔效应,看着形态各异、色彩鲜艳的珊瑚礁像水下森林般铺展。一只橘红色的小丑鱼从一丛海葵中探出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庞然大物。他的嘴角,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周燃一直在留意他。看到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周燃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得意和满足。他拿起防水相机,对着窗外,也对着陈厌映在厚玻璃上的、难得专注的侧脸轮廓,咔嚓按下了快门。
潜艇继续平稳下潜。阳光被层层海水过滤,窗外的世界渐渐染上深邃的蓝调。一百米,一百五十米……巨大的、形态奇特的深海鱼类缓缓滑过观察窗,如同沉默的幽灵。发光的浮游生物像星尘般点缀在无尽的深蓝之中。
“看那边!”周燃突然压低声音,指着左前方。一片巨大的、缓慢起伏的阴影出现在视野边缘。是蝠鲼!优雅的庞然大物,如同巨大的水下飞毯,翼展惊人。它们成群结队,姿态从容,在幽蓝的背景中滑翔,动作流畅得近乎神圣。
陈厌屏住了呼吸,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脸几乎贴在冰凉的观察窗上。幽蓝的光芒映亮了他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死寂的潭水,而是映入了这片神秘深海的微光,闪烁着一种纯粹的、被震撼到的惊奇。他忘记了手腕上的疤痕,忘记了狭小空间的压抑,忘记了所有关于“没劲”的念头。这一刻,他只想看得更清楚。
周燃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眼中映出的深海微光,嘴角的笑意温柔而满足。他悄悄伸出手,越过两人之间的扶手,轻轻覆在了陈厌紧握着座椅边缘的手上。陈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挣开。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窗外那片幽蓝的奇迹和优雅滑翔的蝠鲼群牢牢抓住了。
潜艇内部的灯光为了不影响观察,调得很暗。只有仪表盘上星星点点的指示灯和观察窗外那片永恒的、深邃的幽蓝,是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光源。蝠鲼群优雅地滑向更深的黑暗,留下令人屏息的余韵。乘客们低声的惊叹还未完全平息,一种奇异的寂静笼罩着舱内。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潜艇的右舷传来!整个艇身猛地一震,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拳狠狠砸中!金属扭曲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刺耳地响起!
“啊——!”女人的尖叫瞬间撕裂了寂静。
陈厌和周燃的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前方,安全带勒进皮肉,带来剧痛。陈厌的头重重磕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眼前金星乱冒。
警报!尖锐、凄厉、仿佛能刺穿耳膜的警报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炸响!红色的警示灯疯狂地旋转闪烁,将每个人惊恐万状的脸映得一片血红!
“右舷破损!大量进水!重复,右舷破损!大量进水!”驾驶员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传来,嘶哑变调,充满了绝望的惊恐。
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陈厌的心脏,比深海的海水更冷。他猛地扭头看向周燃。
周燃脸上的轻松和笑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厌从未见过的、极度凝重的铁青。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像鹰隼,死死盯着右舷观察窗的方向。
观察窗外,不再是深邃的蓝。浑浊的海水裹挟着大量的白色气泡,像决堤的洪水,正疯狂地从一道巨大的、撕裂的缝隙中汹涌灌入!那裂缝狰狞地延伸着,冰冷的海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淹没舱内的地板!
“救生设备!”有人歇斯底里地哭喊,“氧气!快!”
绝望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舱室。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疯狂上窜,瞬间冻结了陈厌的四肢百骸。他眼睁睁看着浑浊的海水裹挟着气泡,像贪婪的白色巨蟒,从右舷那道狰狞的裂缝里疯狂涌入。冰冷刺骨的海水迅速漫过脚踝,刺骨的寒意让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警报声尖锐到能撕裂耳膜,红光疯狂旋转,将舱内所有人惊恐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
混乱!彻底的混乱!
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嘶吼、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混杂在一起,撞击着狭小的金属舱壁,又被汹涌的进水声粗暴地压下去。有人徒劳地用手去堵那喷涌的水柱,瞬间被巨大的水压冲开;有人疯狂地捶打着紧闭的舱门;有人瘫软在座位上,眼神空洞,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大家冷静!穿上救生衣!氧气瓶在座位下方!”驾驶员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嘶吼,带着绝望的颤抖,“通讯中断!我们只能等水面救援!必须撑住!”
氧气瓶!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陈厌混乱的脑海。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低头,手指颤抖着,近乎痉挛地去摸索座椅下方。冰凉的金属罐体!他抓住一个,用力往外拽!几乎同时,他感觉到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同一个氧气瓶的背带——是周燃!
两人在疯狂闪烁的红光和齐膝深、迅速上涨的冰冷海水中,视线猛地撞在一起。
周燃的眼神,不再是平时的炽热明亮,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可怕的冷静。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刺穿了陈厌所有的慌乱。他清晰地看到周燃眼底深处那抹不容置疑的决绝。
“给我!”陈厌嘶声吼叫,声音被警报和进水声切割得支离破碎。他用力去抢,手指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僵硬麻木。
周燃的手像铁钳,纹丝不动。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厌,然后,极其缓慢地、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那摇头的动作,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重和……告别。
下一秒,周燃猛地发力!他一把将那个沉重的氧气瓶从陈厌手中彻底夺了过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紧接着,在陈厌因惊愕而僵滞的瞬间,周燃做出了一个让陈厌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动作——
他抬起手,不是去戴呼吸面罩,而是将自己刚刚夺下的、那个维系着唯一生机的氧气瓶呼吸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用力地塞进了陈厌因惊骇而微张的嘴里!
冰冷橡胶口塞的触感猛地顶在牙齿上,带着海水的咸腥味。
“唔!”陈厌被顶得闷哼一声,下意识地咬住了口塞。
“吸!”周燃的吼声在他耳边炸开,嘶哑得如同困兽,却带着一种撕裂一切杂音的、穿透灵魂的力量,“活下来!陈厌!给我活下来!!”
几乎是同时,周燃猛地探身,手臂越过陈厌的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和速度,将陈厌座位上的安全带卡扣狠狠按下!咔哒一声脆响,在混乱中却清晰得如同丧钟!
“你走!”陈厌吐出呼吸器,嘶吼着,咸涩的海水灌进喉咙,呛得他剧烈咳嗽,眼睛通红。他胡乱地想把呼吸器塞回周燃手里,手腕却被周燃死死攥住,那力道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我习惯了!我他妈习惯了去死!你走啊!”他语无伦次,绝望像藤蔓缠紧心脏。
冰凉的、带着橡胶和金属气息的呼吸器,再一次被周燃用那只滚烫却无比稳定的手,强硬地、不容抗拒地按回了陈厌的嘴里。力道之大,让陈厌的嘴唇磕在牙齿上,尝到了血腥味。
海水已经没过了胸口,巨大的压力挤压着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冰冷的绝望像水鬼的手,扼住喉咙。
周燃的脸近在咫尺,被疯狂闪烁的红光分割得明暗不定。他的头发湿透了,贴在额角,海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淌下。可他的眼神,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那片曾燃烧着炽热生命火焰的眼底,此刻像风暴过后的深海,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和……释然的笑意。
他看着陈厌因恐惧和呛水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像。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被巨大的进水声和警报声吞没,但陈厌从他的口型,清晰地“听”到了那句话:
“这次……换你习惯活着。”
那笑容在周燃脸上定格,像烙印一样烫进陈厌的灵魂深处。
紧接着,周燃用尽全身力气,将陈厌猛地向后一推!同时,他反手抓住旁边一个被水流冲得漂浮起来的空氧气瓶罐体,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陈厌座位旁边那块厚实的树脂观察窗,狠狠地砸了过去!
砰——哗啦!!
巨大的水压早已让玻璃脆弱不堪。这一下重击,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整块观察窗应声碎裂!冰冷刺骨、带着巨大压力的深海海水,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瞬间从破口处疯狂涌入!
“不——!!!”陈厌的嘶吼被灌入的海水和呼吸器彻底堵死,变成一串绝望的气泡。巨大的水流冲击力将他死死压在座位上。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周燃被那股狂暴的黑色水流瞬间吞噬!那抹释然的笑容,在幽暗、冰冷、翻滚着白色泡沫的海水中,一闪而逝。无数细小的、散发着微弱蓝绿色光芒的荧光水母,被这股激流裹挟着,涌入了舱内,像一群突然降临的、沉默的送葬者,幽幽地环绕在周燃消失的位置。
冰冷。无边的冰冷。
意识在极致的寒冷和缺氧的痛苦中沉浮、挣扎。黑暗像粘稠的墨汁,包裹着他,拉扯着他向下沉沦。手腕上那些旧伤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无数次失败的告别。可这一次,一种更强大的、近乎蛮横的力量在撕扯着他,把他从这舒适的、永恒的黑暗中往外拽。
“活下来!陈厌!给我活下来!!”
“这次……换你习惯活着。”
那嘶吼,那带着笑意的口型,还有那最后消失在幽暗水光中的笑容……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灵魂最深处。
不……不能……
他感到身体在被拖拽,颠簸。刺眼的白光强行穿透紧闭的眼睑。嘈杂的人声,仪器的嘀嗒声,消毒水的刺鼻气味……这些属于“生”的喧嚣,粗暴地涌入他的感官。
陈厌的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尽他残存的所有力气。眼前的光线模糊而刺眼,白晃晃一片。消毒水的味道霸道地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冰冷的、毫无生机的洁净感。耳朵里灌满了嗡嗡的杂音,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隐约能分辨出仪器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还有不远处模糊的交谈。
“……体征稳定了……万幸……”
“……撞击……货轮偏离航道……严重过失……”
“……另一个……没找到……”
另一个……没找到……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猛地扎进陈厌混沌的意识深处,带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他挣扎着,终于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视野由模糊逐渐聚焦。惨白的天花板,冰冷的输液架,透明的管子连接着他苍白的手背。这里是医院。强烈的光线让他不适地眯起眼。
“你醒了?”一个温和的女声在旁边响起。穿着浅蓝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子正俯身看着他,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陈厌的喉咙干得如同砂纸摩擦,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目光空洞地落在护士脸上。
护士拿起旁边的水杯,用棉签小心地蘸了点温水,轻轻润湿他干裂的嘴唇。“你昏迷了两天,”她轻声说,语气尽量放得柔和,“一直……一直在喊一个名字。”
陈厌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护士顿了顿,似乎斟酌着措辞,声音放得更轻:“‘燃哥……别走……’你一直在喊这个。”她看着陈厌瞬间变得死灰般的脸,眼中掠过一丝不忍,轻轻叹了口气,“别想太多,好好休息,你身体还很虚弱。”
燃哥……别走……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铁水,烫穿了他的耳膜,直接浇灌进心脏最深处,腾起一阵血肉焦糊的剧痛。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
护士又叮嘱了几句,转身离开了病房。
死寂。
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嘀…嘀…”声,像在丈量着时间的流逝,又像在为他残存的生命倒计时。
陈厌僵硬地躺在病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周燃最后的脸——那带着释然笑意的脸,那消失在幽暗水光中的笑容,那被荧光水母环绕的瞬间——如同循环播放的默片,在他眼前疯狂闪回。每一次闪回,都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他的神经。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自己没在输液的左手。手腕无力地垂着,皮肤因为失血和虚弱而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苍白。
他的指尖,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慢慢地、慢慢地抚过左手腕内侧的皮肤。
那里,光滑一片。
十七道凸起的、陈旧的白色疤痕,像十七道刻在时光里的耻辱印记。而它们上方,那道粉色的、代表着最后一次绝望尝试的新痕,也早已平复,颜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空荡荡的。
再没有第十八道疤。
护士的话如同魔咒,在他死寂的脑海里反复回响——“你一直在喊‘燃哥别走’”。
别走……
可他还是走了。带着那该死的、释然的笑容走了。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了这个他曾无数次想要逃离、却又被周燃硬生生拽回的人间。
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的空洞感,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比深海更加冰冷绝望。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胸膛随着微弱的呼吸极其缓慢地起伏。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不是滚烫的,而是冰凉的,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洇湿了鬓角灰白的发丝和洁白的枕套。没有抽泣,没有哽咽,只有无声的、汹涌的泪河,冲刷着那张苍白如纸的脸。
手腕上空荡荡的皮肤,在冰冷的泪水中,仿佛灼烧般刺痛。
画展揭幕的日子,天空是那种陈厌曾经最厌恶的、毫无杂质的、刺眼的湛蓝。阳光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城市中心美术馆巨大的玻璃幕墙上,晃得人睁不开眼。衣香鬓影,人声鼎沸。闪光灯如同夏夜的流萤,此起彼伏。
陈厌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站在展厅最深处一个独立的、被黑色绒布帷幔半遮半掩的展位前。这身西装让他显得更加瘦削、苍白,像一根被强行钉在华丽背景板上的、格格不入的黑色钉子。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沉静得像两口干涸的深井,映不出周围丝毫的光彩和喧嚣。只有左手腕内侧那片光滑的皮肤,在展厅明亮的射灯下,白得有些刺眼。
“陈老师!恭喜恭喜!”画廊老板满面红光地挤过来,身后跟着几个举着录音笔和摄像机的记者,“这次‘深海回响’系列太震撼了!特别是压轴这幅……”他伸手想去掀开展位前的黑色绒布。
陈厌的动作比他更快。他抬起手,没有任何犹豫,干净利落地,一把扯下了那块厚重的黑色绒布!
嘶啦——
布料滑落的声音在瞬间安静下来的展厅里显得异常清晰。
所有的声音——交谈声、笑声、快门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空气骤然凝固。
巨大的画框里,占据整个画面的,是周燃。
不是照片,是陈厌用画笔一笔一笔、蘸着心血和绝望描绘出的周燃。画中的背景是极致的、吞噬一切的深海幽蓝。无数散发着微弱蓝绿色光芒的荧光水母,如同来自幽冥的星辰,温柔地、密集地环绕着中心。
周燃悬浮在这片幽蓝的星海之中。他的身体微微蜷缩,姿态放松得近乎安详。头发如同海草般在无形的洋流中飘散。他闭着眼睛,面容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陈厌永远无法忘记的、那抹释然的、近乎悲悯的笑意。他的身体,被那些发光的水母温柔地包裹着、托举着,像是沉睡在宇宙的子宫里,又像是被无数微小的灵魂温柔地接引向永恒的宁静。
画作的标签,贴在画框下方,纯白的硬卡纸上,是陈厌自己手写的字迹,力透纸背,却又带着一种枯槁的平静:
《第十八次求生》
展厅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幅画所蕴含的巨大悲伤和诡异的美感钉在原地,无法呼吸。闪光灯再次疯狂地亮起,但这一次,没有任何人说话。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氛围弥漫开来。
陈厌的目光,长久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画中周燃安详的面容。他看得那么专注,那么用力,仿佛要将那张脸的每一寸线条都刻进自己的骨髓里。然后,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平静,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最后看了一眼画中的爱人,眼神里没有悲伤,没有眷恋,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宁静和解脱。
他转过身,没有理会身后任何人的目光、呼唤或试图阻拦的手。他迈开脚步,穿过寂静无声、如同凝固蜡像般的人群,穿过那些流光溢彩、描绘着斑斓深海的其他画作。他的脚步很稳,黑色的身影在辉煌的展厅灯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决绝。
他径直走出了美术馆灯火通明的大门。
门外,初夏傍晚的风带着阳光残留的暖意和城市特有的喧嚣扑面而来。巨大的落日正沉沉坠向远方的海平面,将天空和海面都染成一片壮丽而悲怆的金红。
陈厌没有停留,甚至没有看一眼那辉煌的落日。他步履平稳,目标明确,朝着城市边缘,朝着那片越来越近的、在落日熔金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的灰蓝色大海走去。
海风越来越大,吹乱了他梳理整齐的黑发,吹拂着他过于宽大的西装下摆。空气里弥漫着咸腥的海水味道,越来越浓烈。
他走到防波堤的尽头,脱下脚上那双昂贵的、与沙滩格格不入的黑色皮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然后,他赤着脚,踩上被夕阳晒得微温的、细腻的沙滩。
一步,一步,走向那正在涨潮的海水。
冰凉的海水先是温柔地漫过他的脚背,然后是小腿,膝盖……带着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咸涩和冰冷。
他继续向前走,没有丝毫停顿。海水漫过了腰际,带来了熟悉的浮力,托举着他。
当海水终于温柔地拥抱到他的胸口时,他停下了脚步。远处,最后一抹金色的阳光消失在海平线以下,只留下漫天燃烧般的晚霞,将海水也染成了深沉的紫红色。
陈厌低下头,看着自己浸在微光海水中的左手腕。那里光滑一片,在幽暗的水下,白得像一块温润的玉。再也没有需要刻下的伤痕。
他抬起头,望向那片霞光即将褪去、即将沉入永恒黑暗的海平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映着最后一点天光,平静得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
然后,他微微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弯了一下唇角。
身体放松,向前倾倒,像一个终于归家的游子,温柔地、彻底地,融入了那片拥抱过周燃的、无边无际的灰蓝色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