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默别

作品:《原想拆台,结果动心

    暮色如同被打翻的深紫墨水,迅速洇染着城市的天空。华灯初上,霓虹与车流交织成一条条冰冷的、流淌的光河。祝砚秋从写字楼旋转门走出,深秋的寒意裹挟着湿气,瞬间穿透了她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羊绒大衣。她下意识地拢紧衣襟,指尖触及冰凉光滑的牛角扣。


    结束了长达四个小时的跨国视频会议,大脑像是被塞满了冰冷的齿轮,高速运转后的疲惫感沉淀下来,带着金属的锈蚀味。太阳穴深处传来沉闷的搏动,像是遥远战场的鼓点。司机老陈早已将黑色轿车泊在惯常的位置,见她出来,立刻下车拉开了后座车门。


    “祝总。” 老陈的声音带着恭敬。


    “嗯。” 祝砚秋低应一声,弯腰坐了进去,动作带着一种精准的利落感。车内温暖干燥的空气裹上来,带着皮革和车载香氛(冷杉与雪松)混合的味道,却未能驱散她骨子里渗出的寒意。“去‘隅角’。” 她报出咖啡馆的名字,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那是她公寓附近常去的一家,安静,咖啡够苦,能迅速浇灭疲惫,也能短暂地隔开这个喧嚣的世界。


    车子无声地滑入晚高峰的车流。祝砚秋靠着椅背,闭上眼。车窗隔绝了大部分噪音,只留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像一种单调的背景音。她试图放空,但会议中几个尖锐的问题仍在脑中盘旋,像烦人的蚊蚋。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流光溢彩的橱窗,步履匆匆的行人,被风卷起的枯叶在路灯下打着旋儿落下。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疏离感,如同车窗玻璃,将她与这一切隔开。


    车子在离咖啡馆还有几十米的一个街角停下。前面堵住了。


    “祝总,前面好像有点堵,您看是等还是……”


    “就这里下吧,几步路。” 祝砚秋干脆地打断,推开车门。更凛冽的风瞬间灌入,吹乱了她一丝不苟束在脑后的发髻,几缕碎发拂过她光洁却微凉的额头。她毫不在意,裹紧大衣,步履稳定地踏上人行道,高跟鞋叩击着冰冷的花岗岩地面,发出清晰、规律、不容置疑的声响。


    她需要那杯黑咖啡,需要片刻的独处,需要像往常一样,坐在那个熟悉的靠窗角落,让喧嚣隔着玻璃,而自己则像沉入深海的礁石。


    穿过马路,咖啡馆暖黄色的灯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倾泻出来,在冰冷的街道上投下一方温暖的诱惑。祝砚秋的目光习惯性地、精准地投向她的“专属”角落——靠窗第三张桌子。空的。很好。


    然而,就在她的视线准备收回的刹那,眼角余光捕捉到了另一侧窗边的景象。她的脚步,在精确的步幅之间,发生了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极其短暂的凝滞。


    是他。


    那个曾在她生命中占据过重要位置,最终却以背叛划下休止符的男人——张维扬。他背对着街道,穿着她曾称赞过剪裁的那件驼色大衣。此刻,他微微侧着头,身体前倾,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那种专注,祝砚秋只在热恋初期、他凝视自己的时候见过。


    而他对面坐着的人……


    是闻时。


    项目启动会上那个乙方设计师。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高领毛衣,长发柔顺地垂在肩侧,侧脸线条干净而沉静。她微微垂着眼,似乎在听张维扬说话。然后,张维扬伸出手,动作极其自然,甚至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替她拢了拢颈间那条浅灰色的羊绒围巾。他的手指修长,动作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指尖甚至不经意地拂过她耳畔一缕柔软的发丝。


    闻时似乎有些意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抬起眼看向张维扬。就在那一瞬间,她的唇角,极其自然地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那不是一个夸张的笑容,甚至算不上明媚,只是一个在舒适、被关怀的氛围下,流露出的、最本真的、带着一丝腼腆和温暖的回应。


    “嗡——”


    祝砚秋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随即又被极致的寒冷瞬间冻结。心脏的位置先是传来一阵被重锤猛击的钝痛,紧接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狠狠攥住,用力挤压。酸涩、尖锐的痛楚混合着一种荒谬绝伦的讽刺感,如同沸腾的岩浆,猛地冲上她的喉咙,灼烧着她的食道,带来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呼吸停滞了半拍。


    但仅仅只有半拍。


    祝砚秋那双总是冷静、锐利、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在千分之一秒内,完成了从震惊、刺痛到彻底冰封的转变。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尖锐痛楚,都被一股强大的、刻入骨髓的自控力,强行按入最深、最暗的冰海之下。她的瞳孔瞬间收缩,随即恢复如常,只是那层覆盖其上的冰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硬、更加寒冷。


    她的下颌线绷紧成一个冷硬如刀削的弧度。挺直的背脊没有丝毫动摇,仿佛一杆标枪。脚下那原本只是短暂凝滞的步伐,以一种惊人的稳定性和之前完全一致的频率,重新迈出。她甚至没有让自己的视线在那扇刺目的窗景上多停留一秒,仿佛那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广告牌。目光极其自然地、平静地移向前方,聚焦在咖啡馆入口的玻璃门上。


    她像一块投入喧嚣人潮的、拒绝融化的坚冰。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冰冷的姿态。背离那片温暖的灯光,背离那刺眼的亲昵画面,背离那个曾让她交付过信任的男人和他身边那个沉静的女子。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依旧清脆、规律,一声,一声,敲打在她同样冰冷、仿佛失去知觉的心壁上。这声音成了她此刻唯一的锚点,提醒着她维持着“祝砚秋”应有的体面与冷静。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肌肉,因为过度紧绷而微微发酸。


    拉开车门,坐进去。动作流畅,没有一丝多余的颤抖。


    “回家。” 她的声音响起,语调平稳得像是在播报天气预报,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丝起伏。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短短两个字,是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的。


    车门“咔哒”一声关上,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车厢内暖风开得很足,带着皮革和香氛的气息,却像一层厚重的、闷热的毯子,裹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老陈应了一声,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


    祝砚秋靠在后座,闭上了眼睛。窗外的光影在她紧闭的眼睑上明明灭灭,像一部快进的、无声的、光怪陆离的默片。咖啡馆窗边那拢围巾的温柔手势,张维扬脸上那久违的专注神情,闻时唇角那抹浅淡却无比真实的、带着暖意的微笑……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无比清晰地灼烫着她的视网膜,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反复播放。


    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堵着一团冰冷的硬块。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放在膝上的双手,在昂贵大衣的掩盖下,在无人得见的阴影里,悄然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狠狠地陷进柔嫩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感到一丝扭曲快意的刺痛。这点自虐般的痛楚,像一根冰冷的针,勉强刺破了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麻木和窒息感,提醒着她还活着,提醒着她必须维持住这副冰冷坚硬的躯壳。


    车子驶入公寓地下车库。冰冷、潮湿、带着浓重水泥和机油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某种工业时代的墓穴。祝砚秋推开车门,独自走向电梯。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亮起,惨白的光线映照着空旷冰冷的水泥墙壁。电梯光洁如镜的门映出她的身影:妆容依旧精致无瑕,眉眼却是一片死寂的荒原,所有的情绪都被抽干、冻结,只剩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叮。” 电梯到达顶层。


    门无声滑开,迎接她的是玄关感应灯亮起的、同样冰冷的白光。光线照亮了玄关柜上那方造型古朴、颜色沉郁如墨的砚台镇纸——那是外婆留下的遗物,触手生凉,质地坚硬。


    祝砚秋的目光在那冰冷的石砚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方砚台,如同她此刻的心境。然后,她面无表情地脱下大衣,挂好,换上柔软的室内拖鞋。整个过程,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她没有走向客厅,没有走向卧室,甚至没有去倒一杯水。


    她径直走向走廊深处那个小小的储物间。目标明确,步履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