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问情

    时机已到。


    剑身一出鞘,清光乍泄,映得周遭林木都染上了一层青碧寒意,仿佛一泓深潭之水骤然倾泻于这污秽之地。


    那三当家正骂得兴起,忽觉一股森冷锐气迫体而来,竟似冰针刺骨,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口中的污言秽语戛然而止,惊疑不定地望向林昭藏身之处。


    “何方鼠辈,藏头露尾?!”三当家厉声暴喝,顺手抄起脚边一柄厚背鬼头刀,他虽惊觉有异,却仗着人多势众,凶性勃发。


    林昭身形如鬼魅般自巨岩后飘然而出,玄青劲装在篝火明灭间一闪,人已立于山坳入口。


    银面具在火光与青玉剑辉映下,更显神秘,她手中玉剑斜指地面,剑尖微微轻颤,发出极细微的嗡鸣。


    “林家玉剑在此。”


    “尔等屠戮百姓,天理难容。今日,便以尔等之血,祭奠无辜亡魂。”


    话音未落,那三当家已知来者不善,更惧那柄名震江湖的青玉信物,怒吼一声:“并肩子上!剁了这装神弄鬼的小白脸!”


    他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鬼头刀带着一股恶风,率先朝林昭当头劈下,他身后的二十余名亡命之徒也如梦初醒,纷纷抄起兵刃,怪叫着蜂拥而上,刀光剑影瞬间将林昭的身影淹没。


    林昭却不动如山,眼见那势大力沉的一刀劈至顶门,方才手腕一翻,玉剑倏然上撩。


    这一剑,看似轻描淡写,却后发先至,正是林家剑法中“拨云见日”的精髓所在。


    “铛!”


    一声清越悠长的金玉交鸣之声响彻山谷。


    玉剑那温润的剑锋,竟硬生生架住了沉重的鬼头刀,三当家只觉一股巨力自刀身传来,虎口剧震,半边身子酸麻无比,厚背鬼头刀竟被那看似脆弱的玉剑荡开数尺,他心中骇然,林家剑法刚猛无俦之名,果然不虚。


    就在三当家刀势被阻、中门大开的刹那,林昭欺近,玉剑顺势一引,剑尖划过一道弧线,青芒暴涨,直刺三当家膻中要穴,快如电闪,避无可避。


    三当家亡魂皆冒,拼命扭身想要避开这夺命一剑,同时口中狂呼:“挡住他!”


    左右两侧,一柄钢叉、一把朴刀已带着呼啸风声,分取林昭左右肋下与后心,试图围魏救赵。


    林昭冷哼一声,对身后袭来的兵刃竟似浑若未觉,她剑势不变,玉剑去势更疾,在剑尖即将刺中三当家的瞬间,手腕极其精妙地微微一抖。


    “噗!”


    一声轻响,并非刺入皮肉,而是玉剑剑脊精准无比地拍击在三当家胸前膻中穴上。


    三当家“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壮硕的身躯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一棵老松树干上,落叶簌簌而下,他眼前一黑,委顿于地,再难动弹,一股霸道的内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封死了他所有经脉气穴。


    与此同时,那刺向林昭肋下的钢叉和劈向后心的朴刀已然及体。


    林府侍卫中有人惊呼:“少主小心!”


    却见林昭身形如风中弱柳,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倏然一旋。


    钢叉擦着她的衣襟掠过,带起一缕布丝,而那势大力沉的朴刀,更是被她这妙到毫巅的旋身堪堪避过,刀锋几乎是贴着她的背脊落下,重重劈在地上,溅起一片碎石火星。


    两名出手的悍匪招式用老,身形不免一滞。


    林昭旋身之际,玉剑已顺势回环。


    青玉剑光在空中划出两道清冷的半弧,如冷月分辉,又如寒潭映出的两道残影。


    “嗤!嗤!”


    两声轻响几乎同时响起。


    那使钢叉的匪徒只觉手腕一凉,随即剧痛钻心,低头一看,右手连同钢叉柄竟已齐腕而断,鲜血狂喷。另一名使朴刀的大汉,则觉得咽喉处微微一麻,他惊恐地想要呼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一道细密的血线在他喉间迅速蔓延开来,仰天便倒。


    兔起鹘落,电光石火之间。


    悍勇的三当家被一剑封穴,瘫软如泥,两名凶悍的匪徒一断腕,一殒命。


    这鬼神莫测的剑法,这狠辣果决的手段,震慑全场。


    剩下的匪徒冲锋的势头硬生生刹住,脸上凶悍之气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他们看着地上同伴的惨状,又望向那持剑而立、银面青衫、宛如杀神的身影,握着兵器的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有人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筛糠般抖了起来。


    “妖……妖怪啊!”不知谁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彻底击溃了这群乌合之众最后的心防。


    “饶命!少盟主饶命!”


    “我们投降!投降了!”


    兵刃“叮叮当当”丢了一地,方才还嚣张跋扈的群匪,此刻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只求活命。


    跪地求饶之声在山坳中此起彼伏,混杂着伤者的哀嚎与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更显凄厉,浓重的血腥气与枯叶**的气息纠缠,令人作呕。


    “饶命?尔等屠戮无辜妇孺,血洗村庄,强掳民女之时,可曾想过饶他们一命?尔等所作所为,天理难容。”林昭的目光落在那被一剑封穴、瘫软在松树下的虬髯三当家身上。


    此人气息粗重,眼神怨毒,虽动弹不得,凶戾之气未减分毫。


    “首恶元凶,罪无可赦!”


    “林忠!”


    “老奴在!”林忠应声而出,他身后,林府的精锐侍卫已无声围拢,刀剑出鞘,寒光映着篝火,将整个山坳封锁得水泄不通。


    “将此獠,”林昭玉剑遥指那三当家,剑尖青芒吞吐,“枭首示众!悬于峪口,以儆效尤!昭告四方,凡行此禽兽之举者,林家玉剑之下,绝无生路!”


    “遵命!”林忠沉声应道,手一挥,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不顾那三当家目眦欲裂的无声嘶吼,将其如拖死狗般拽起。


    “其余人等,”林昭目光扫过那些抖若筛糠的溃匪,声音不带丝毫温度,“废去武功,挑断右手筋脉,押回林府地牢,严加审问,务必将他们所行恶事,所劫掠之物,所牵连之人,一一查清,待证据确凿,按律严办,若有曾参与屠村血案者,无论主从,皆以命相抵。”


    此言一出,溃匪中顿时一片绝望的哭嚎。


    “少盟主开恩啊!”


    “小的只是胁从……小的再也不敢了!”


    “饶命!饶命啊!”


    废去武功,挑断手筋,对于这些视武力为依仗的亡命徒而言,无异于夺其爪牙,断其根基,比死更让他们恐惧。


    但比起那三当家的枭首下场,却又留了一线苟延残喘之机。


    这恩威并施的手段,正是江湖规矩,亦是林家执掌武林权柄的立身之道。


    林昭恍若未闻,玉剑锵然归鞘。


    “林伯,此地交由你善后。速清点匪赃,寻访被掳掠的幸存者,若有村民遗骸,好生收敛,待天明后寻其亲族安葬。抚恤之事,不可怠慢。”


    “少主放心,老奴省得。”林忠躬身领命,看着少主翻身上马,那匹踏雪乌骓不安地刨着蹄子。


    林昭端坐马上,最后看了一眼混乱血腥的山坳,以及被拖向峪口方向的三当家。


    夜风卷起她束发的丝绦,拂过冰冷的银面具,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感,悄然漫上心头。


    江湖纷扰,元廷暴虐,群狼环伺,更有那如芒在背的身份之危……这千斤重担,尽压在这“林家少主”一肩之上。


    “驾!”


    清冷的低叱划破夜空,踏雪乌骓感受到主人心绪,四蹄腾跃更疾,沿着官道向南奔去。


    身后,只余下林府侍卫执行命令的呼喝声、溃匪绝望的哀鸣,以及林忠沉稳调度、指挥若定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渐渐被呼啸的山风吞没。


    约莫一个时辰后,前方官道旁,几点昏黄的灯火在无边黑暗中倔强地亮着,勾勒出一座依山而建、颇具规模的客栈轮廓。


    黑底金漆的招牌在夜风中微微摇晃,上书“栖梧客栈”四字。


    此地已远离野狐峪数十里,官道交汇,是南下北上的要冲。


    “吁——”林昭勒住缰绳,目光扫过客栈,两层主楼,两侧延伸出几排厢房,门前挑着的气死风灯将“客满”的木牌照得清晰。


    早有伶俐的伙计闻声迎出,见来人覆着面具,气度不凡,座下更是神骏非凡的踏雪乌骓,身后虽无随从,那股渊渟岳峙的威势却不容小觑,立刻堆起十二分的恭敬:“贵客光临!实在对不住,小店上房都已住满,只剩后院角落一间清净些的单间,您看……”


    “无妨,清净便好。”林昭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利落,”上好草料,喂饱我的马。备些热水送至房中。”


    “好嘞!贵客这边请!”伙计连忙引路,牵过马缰,将林昭引入客栈。


    大堂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酒气、汗味与饭菜香气混杂。


    南来北往的客商、行脚的镖师、甚至几个眼神精悍、带着兵刃的江湖客挤满了桌子。


    林昭的银面具和腰间那柄佩剑一出现,便引来不少探寻的目光,那面具冰冷,隔绝了所有表情,只余下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淡淡一扫,带着无形的威压,让那些肆无忌惮的打量者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收敛了目光,低声交谈起来。


    “瞧见没?银面具,这气派。”


    “莫不是,最近江湖上风头正盛的那位?”


    “嘘,噤声!林家的事,少议论为妙。”


    林昭恍若未闻,目不斜视,随着伙计穿过喧闹的大堂,走向通往后院的长廊。


    喧嚣被抛在身后,廊下悬着的灯笼光线昏黄,将她孤高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拉长,又缩短。


    后院果然清幽许多。


    伙计推开一扇位于角落的木门:“贵客,就是这间了。虽小些,但绝对安静,热水马上就给您送来。”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窗棂糊着素纸,倒也整洁。


    林昭微微颔首:“有劳。”


    伙计放下油灯,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门扉合拢的瞬间。


    林昭背靠着门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一直挺直的脊背,似乎在这一刻,才允许自己泄露出一丝真实的疲惫。


    她走到桌边,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小小的空间,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抚上冰凉的银面具边缘。


    “咔哒”一声轻响,精巧的机括解开。


    面具被轻轻取下,放在粗糙的木桌上。


    灯光下,终于露出一张脸。


    不再是那个威仪凛然、号令武林的少盟主林昭,而是一张属于年轻女子的面容。


    肌肤是长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如同上好的细瓷,却因连日的奔波和方才的血战,眼下透着一抹淡淡的青影。


    眉如远山含黛,本应是极温婉的线条,此刻却因习惯性的微蹙而显出几分冷峻的英气,鼻梁挺直,唇色很淡,唇线紧抿着,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凤眼,卸下了刻意的沉静与威严后,清亮依旧,却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倦怠、忧虑,以及一丝深藏眼底、几乎被磨平了的属于女子的脆弱。


    这张脸,清丽绝伦,却因那份沉重的负担和长久的压抑,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寒霜与孤寂。


    林昭走到房间角落一个简陋的木架旁,上面放着一个铜盆,盆沿搭着一条半旧的布巾。


    伙计送来的热水正冒着氤氲白气。


    她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纤细却线条紧实、布满细小伤痕的手腕,掬起温热的水,泼在脸上,水流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冲淡了沾染的尘土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洗净脸,她并未重新戴上面具,而是走到窗边,将窗棂推开一道细缝。


    夜风带着山林特有的清冽与微寒灌入,吹动她额前几缕未束紧的湿发。


    近处客栈后院马厩里,踏雪乌骓偶尔发出一声低低的响鼻。


    这里,便是她此次南行历练途中,一个临时的避风港。


    这片刻的卸甲,是短暂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