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思瑞往事

    Chapter 2


    “到了,就是这儿。”年级主任在挂着“高三(七)班”牌子的门前停下,喘了口气,抬手抹了抹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他推开门,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几十个年轻生命聚集一室所特有的热度、嘈杂的交谈声、翻动书本试卷的哗啦声、还有桌椅摩擦地面的吱嘎声。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那么一两秒。几十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门口,聚焦在这个跟在主任身后、背着帆布包、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简单的陌生少年身上。好奇、审视、带着点高三学生特有的疲惫和麻木。


    “安静!都安静!”年级主任清了清嗓子,走上讲台,手掌在讲桌上拍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李划同学,从……嗯,从北京转学过来的!”主任显然没太细究具体来源地,或者觉得这无关紧要。“来,李划同学,跟大家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吧。”


    李划往前走了两步,站到讲台一侧,迎向那几十道目光。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转学生应有的拘谨。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动作自然。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整个教室,不卑不亢,没有刻意的闪躲,也没有过分的张扬。


    “大家好。”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地,不高不低,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却奇异地压住了教室里最后一点窸窣的杂音。“我叫李划。”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清晰地补充道,“划船的划。”


    讲台下,一个坐在教室中部靠过道位置的男生,原本正懒洋洋地歪着身子,把一本卷了边的《科幻世界》压在物理习题集下面偷看。听到“划船的划”这几个字,他猛地抬起了头,厚厚的灰框眼镜后面,一双不算大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其强烈的、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的兴趣光芒。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侧着脑袋,上上下下、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讲台上的新同学,那眼神,活像在打量一件突然出现在自家后院的、极其稀罕的出土文物。


    李划的目光也恰好掠过这个灰框眼镜男生,短暂地交汇了一瞬。李划的嘴角似乎又向上牵动了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


    “好了,李划同学,”年级主任的声音打断了这无声的交流,“你的位置……”主任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教室最后排靠窗的一个空位上。“喏,就那儿,靠窗最后那个空位,你先坐过去。张穆远!”主任提高了点声音。


    “到。”一个平静的、带着点清冷质感的男声应道,从李划即将落座位置旁边的座位上传来。


    李划顺着声音看过去。那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目测超过一米八,正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色校服衬衫,袖口整齐地挽到小臂中段,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身形匀称,既不单薄也不粗壮,像一棵挺拔的白杨。他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不显得热情,也不显得冷漠,五官清秀,皮肤是那种不见阳光的、略显透明的白皙。鼻梁上架着一副式样非常简洁的银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和、专注,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感。他的课桌异常整洁,书本分门别类、棱角分明地摞放着,一支钢笔端正地放在摊开的笔记本旁。在他起身应答的瞬间,周围几个原本有些懒散闲聊的同学,下意识地收敛了姿态,仿佛被一种无形的气场轻轻拂过。


    “张穆远是咱们班的团支书,也是学校的纪委书记,”主任对李划介绍道,“学习好,人稳重。以后学习上、生活上有什么不清楚的,多问问他。”


    “好的,谢谢老师。”李划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静。


    “行了,坐下吧。准备上课!”主任交代完毕,转身离开了教室。


    李划背着包,在几十道目光的护送下,穿过略显狭窄的过道,走向教室最后排那个靠窗的位置。他的脚步很稳,帆布包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的温度——好奇、探究、还有那个灰框眼镜男生异常灼热的注视。


    走到座位旁,他先将帆布包放在桌面上,然后拉开椅子。椅子腿在旧地板上摩擦,发出不算刺耳的声响。他坐了下来,将帆布包塞进桌肚。旁边的张穆远已经重新坐好,目光专注地看着摊开的数学课本,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他坐姿端正,背脊挺直,像一棵不会轻易被风吹弯的竹子。


    李划也拿出了自己的课本和笔记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的气息。他随意地翻开一页,目光却透过窗玻璃,望向外面被阳光晒得发亮的梧桐树叶。窗框将天空切割成一块小小的蓝色画布。讲台上,数学老师已经走了进来,开始用略带方言口音的普通话讲解解析几何,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嘎嘎地划出复杂的曲线。


    高三(七)班普通的一天,如同巨大的齿轮,继续咬合着向前转动。李划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尚未扩散。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融入了这片由试卷、粉笔灰和青春躁动构成的洪流之中。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锯断了教室里紧绷的神经。原本死水微澜的课堂瞬间沸腾起来。桌椅被粗暴地推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书本被胡乱地扫进书包;迫不及待的交谈声、约球声、抱怨作业太多的哀嚎声轰然炸响,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天花板。


    李划不紧不慢地将摊开的物理练习册合上,塞进桌肚,又把笔袋拉好,放入帆布包侧袋。他的动作有条不紊,与周围手忙脚乱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当他刚把帆布包甩上肩头准备起身时,一个身影带着一股风,像颗炮弹似的冲到了他桌边。


    是那个灰框眼镜男生,江小白。


    他个子确实不算高,微胖,圆脸因为刚才的跑动和兴奋而泛着红晕。厚厚的灰框眼镜几乎占了他小半张脸,镜片后面那双不算大的眼睛此刻正闪烁着极其旺盛的、如同探照灯般的光芒,牢牢锁定在李划身上。他一手还捏着半袋没吃完的辣条,油乎乎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李划的校服。


    “嘿!新来的!李划!”江小白的嗓门洪亮,带着一种自来熟的、不容置疑的热情,“划船那个划?这名字够劲儿!我叫江小白!江湖的江,大小的小,白……呃,白天的白!”他语速极快,像一挺扫射的机关枪,“北京来的?首都人民啊!牛逼!怎么想着跑我们京州这小地方来插班高三?找虐啊?还是……有啥内部消息?”他凑近了一点,压低了点声音,眼神里闪烁着八卦的精光,同时不忘飞快地把一根辣条塞进嘴里,嚼得啧啧有声。


    李划被他这连珠炮似的热情冲得微微后仰了一下,但脸上很快浮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略带无奈的笑容。他下意识地又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点少年人被突然“袭击”后的无辜感。


    “你好啊小江同学,”他的声音温和,带着点初来乍到的生疏,“家里……工作调动。没办法。”他摊了摊手,做了个“你懂的”表情,无奈中透着点认命。


    “工作调动?”江小白眼睛更亮了,仿佛嗅到了什么大新闻,“啥单位这么坑爹?高三转学,这操作太骚了!”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油乎乎的手掌眼看就要拍到李划的肩膀上,“走走走!别愣着!哥带你熟悉熟悉环境!咱京州一中,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食堂的糖醋里脊一绝,小卖部的烤肠必须加双倍辣酱……”


    就在江小白那沾着辣条红油的手掌即将落下的一瞬间,另一只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斜刺里伸了过来,稳稳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挡在了李划的肩前。


    是张穆远。


    他已经收拾好了书包,一个同样整洁的黑色皮质双肩包。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在李划和江小白之间投下了一片阴影。他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恰好要路过,但那只伸出的手,却精准地隔开了江小白热情的“油掌”。


    “江小白,”张穆远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稳,如同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清冷而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注意卫生。还有,”他目光平静地转向李划,银丝边眼镜后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却清晰地传达着某种信息,“李划同学刚来,需要时间适应。你的‘热情’,可能会适得其反。”


    江小白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兴奋劲儿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蔫了下去。他讪讪地收回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油渍,撇了撇嘴:“切,张纪委,就你事儿多!我这叫代表全班表达对新同学的友爱懂不懂?”他嘴上不服输,但气势明显弱了,显然对张穆远这个“纪委”的身份颇有忌惮。


    张穆远没理会他的嘟囔,目光依旧落在李划身上:“教室后面公告栏有班规和值日表,课程表在讲台侧面贴着。食堂在东边那栋红楼一楼,小卖部在它旁边。校门五点半关闭。”他语速不快,信息简洁明了,如同在宣读一份标准流程。“如果有其他不清楚的,可以问我。”


    “好的,谢谢啊,小张同学。”李划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目光在张穆远平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旁边有点蔫头耷脑的江小白,“也谢谢江同学。”


    “不客气。”张穆远在听到这个称呼时愣了一下,又马上恢复正常,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然后,他侧身,从李划和课桌之间留出的缝隙走了出去,高大的身影很快汇入了放学的人流,消失在教室门口。步伐稳定,背脊依旧挺直。


    江小白看着张穆远的背影消失,才像重新充了气的气球,又活泛起来,对着李划挤眉弄眼:“看见没?咱学校纪委书记,团支书,张穆远!人送外号‘行走的校规’!整天板着个脸,跟谁欠他钱似的!不过人嘛……啧,还行吧,除了事儿多点,规矩多点。”他凑近李划,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听说他是INFP!啥意思?就是那种……嗯,内心戏贼多,贼敏感,表面装得贼淡定的那种人!你懂吧?”


    李划听着江小白滔滔不绝的“人物分析”,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点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玩味。


    “INFP?”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个词的味道。窗外,夕阳的金辉正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缝隙洒落下来,将喧闹的校园染上一层温暖的橘黄。操场的方向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和少年们兴奋的呼喊,教学楼里学生们的喧哗声浪正渐渐涌向出口。


    “走吧走吧!”江小白不由分说,这次学乖了,只用胳膊肘虚虚地碰了碰李划,“带你领略一下京州一中放学盛况!人山人海,锣鼓喧天!”


    李划笑了笑,没再推拒,跟着江小白,随着放学的人潮,走出了这间刚刚开始熟悉的教室。走廊里人头攒动,空气闷热而嘈杂,充斥着汗味、书本油墨味和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生气。李划走在其中,黑框眼镜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鲜活而陌生的面孔,帆布包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拍打着后背。


    走出教学楼,傍晚的凉风裹挟着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闷热。喧嚣声浪更加立体地包围过来,广播里播放着舒缓但音质不佳的轻音乐,自行车铃铛此起彼伏,穿着各色校服的学生像潮水般涌向校门。


    “看!那就是咱食堂!红楼!气派吧?”江小白指着东边一栋红色的四层建筑,唾沫横飞地介绍着,“糖醋里脊!记住!去晚了就抢不着了!还有小卖部……”他指向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平房,“烤肠!双倍辣酱!灵魂!”


    李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目光掠过红楼,掠过小卖部,掠过攒动的人头,最终,落在了几十米外林荫道旁的那个停车区。


    那里,停着他来时乘坐的那辆黄金中巴。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赤金,毫无保留地泼洒在那庞大流畅的车身上。那独特的、内敛而厚重的金黄色涂装,此刻在斜阳下被彻底点燃,反射出令人无法直视的、辉煌而威严的光芒,仿佛不是一辆车,而是一块被精心雕琢的巨大金砖。巨大的车窗依旧深邃如墨,隔绝一切窥探。那副“汉A·SR001”的车牌,在金色的光焰中,每一个字符都像被淬炼过一般,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它静静地停在那里,与周围放学学生的喧嚣、破旧的自行车、褪色的校门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近乎荒诞的视觉冲击。


    李划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黑框眼镜的镜片上,清晰地倒映着那一片燃烧般的金黄。他脸上那副属于转学生李划的温和腼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镜片后的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他身侧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和探寻:


    “董事长微服私访?”


    李划循声转头。


    张穆远不知何时也走到了附近。他背着那个整洁的黑色皮包,高大的身影站在几步之外,夕阳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的目光正越过攒动的人头,同样落在那辆如同神迹般降临在普通校园停车场的黄金中巴上,落在那副刺眼的“汉A·SR001”车牌上。银丝边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夕阳的碎金,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实的情绪。他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像是在确认某个难以置信的事实。那平静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混合着惊愕与困惑的涟漪。


    喧嚣的人潮依旧在涌动,广播里的音乐还在咿咿呀呀地响着。但这方寸之地,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李划看着张穆远,看着他镜片上跳动的金光,看着他脸上那丝罕见的波动。然后,他脸上的温和腼腆如同潮水般褪去,嘴角向上扬起一个清晰而自然的弧度。那笑容里不再有丝毫伪装,带着点少年人的明朗,又透着一丝洞察世事的狡黠。


    他抬起手,两根手指捏住鼻梁上那副黑色磨砂合金框眼镜的镜腿,动作随意而流畅,轻轻地将它摘了下来。


    没有了镜片的阻隔,那双眼睛彻底暴露在夕阳的余晖中。深黑,明亮,如同寒潭解冻,幽深依旧,却清晰地映着眼前高大同学的身影,还有远处那辆燃烧的黄金座驾。那目光深处,再无半分转学生的懵懂与生涩,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一丝近乎戏谑的坦然。


    他笑着,声音清朗,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这么巧啊小张同学,叫我李划就行。”


    他的目光坦然地迎着张穆远镜片后的审视。


    “划船的划。”


    “天台上聊?根据**保护原则,哪里安全。”


    “好啊,小张同学。”


    一号教学楼的天台上,两个少年面向远方,望着光明区的高楼大厦,谈笑风生。


    这两个人,分别是思瑞集团董事长李划,和他的好朋友思瑞集团附属第一中学的纪委书记。


    他们不知道,接下来的他们会发生怎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