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棚子里所有人的汗毛，齐刷刷地倒竖起来！


    “不好！阀门微漏！”一个年轻技术员的声音瞬间变了调，充满了尖锐的恐慌。


    “关总阀！堵漏！快！”


    陈启明几乎是嘶吼着下达了命令。他脑子里关于偏二甲肼毒性的数据疯狂闪过，死亡的阴影如同实体般笼罩下来。


    离泄漏点最近的两个老师傅，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们没有后退，反而怒吼一声，扑向了墙角早就准备好的一床厚棉被。那棉被早已在浓碱水里浸透。


    “给老子捂住！”


    其中一个姓刘的老师傅，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抱着湿透的棉被，猛地扑向了那个法兰盘，用整个身体的力量死死地将泄漏点捂住！


    “嘶啦——”


    刺鼻的白烟冒起，棉被与泄露出的化学品接触，发出了腐蚀的声音。刘师傅的胶皮手套瞬间变得焦黑，但他咬紧牙关，死不松手。另一个师傅则手忙脚乱地用扳手去拧紧法兰盘的螺丝。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当泄露声终于停止时，扑在管道上的刘师傅，身体一软，瘫倒在地。另一个师傅也丢掉扳手，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气。


    陈启明冲过去扶起刘师傅，只见他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整个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


    “老刘！老刘你怎么样！”


    “厂……厂长……”刘师傅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我……我好像闻到……阎王爷脚上的臭味了……”


    险情排除了。


    棚子里，一群人瘫坐在地上，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启明看着那几个被小心翼翼分装在特制容器里，泛着诡异油光的“液体恶魔”，双腿至今还在发软。


    他走到棚外，摘下面具，对着一部军用电台，用嘶哑得几乎不成人声的嗓音，向那个远在北方的年轻人汇报。


    “周……周总工……”


    “‘阎王泪’，成了！”


    “拿命换的！”


    ……


    如果说上海化工厂是在“阎王殿”里跳舞，那么南京电子管厂的三车间，则彻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电路迷宫”。


    当周怀安那份厚达上百页的控制系统总图纸，被完整地铺开在车间地板上时，所有人都被那如同天书般的复杂景象给镇住了。


    三车间里最心灵手巧的姑娘们，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骄傲。她们围着图纸，像是围观一具从天上掉下来的外星怪物。


    “我的乖乖……这上面到底有多少根线啊？”


    “数不清了，眼睛都看花了，比我奶奶的毛线团还乱……”


    车间技术员小李，拿着计算器拨了半天，最后用一种近乎绝望的语气宣布了统计结果：“整个控制系统，预计需要超过一万五千个‘6J1’电子管，还有数不清的继电器、电阻和电容……连接的焊点，可能要超过十万个！”


    一万五千个电子管！


    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压在了所有姑娘的心头。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三车间变成了不夜城。姑娘们三班倒，手里拿着烙铁和焊锡，在一排排巨大的机柜前，进行着枯燥而又精细到极点的焊接工作。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松香和焊锡的味道。


    巨大的机柜，如同一个个黑色的钢铁怪兽，被一排排地立在车间里。它们的“内脏”，就是那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交错的电线和闪着微弱红光的电子管。


    负责设备维护和总调试的孙师傅，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电工，成了这个“迷宫”里最忙碌的人。


    噩梦，正如他预言的那样，从第一个单元通电测试时就开始了。


    “孙师傅！A-3区有个管子不亮了！”


    “孙师傅！C-7区的继电器一直在跳，停不下来！”


    “孙师傅！这边冒烟了！”


    焦糊味成了车间的“标配”。由于电子管本身的质量问题和巨大的发热量，几乎每隔几个小时，就有管子烧毁。孙师傅带着他的徒弟们，像一群消防员，拿着万用表和备用管子，在庞大的机柜丛林里跑来跑去。


    “啪！”


    又一个电子管在通电瞬间烧毁，发出一声轻响，玻璃外壳上留下一个黑点。


    一个连续焊了十二个小时的年轻女工，看着自己刚刚换上去的管子又烧了，心理防线瞬间崩溃，趴在工作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孙师傅……这……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我们焊一个，它坏两个，这活儿还怎么干啊！”


    哭声带着委屈和绝望，让整个车间的气氛都为之一滞。


    孙师傅叼着他那根永不离嘴的旱烟，走到哭泣的姑娘身边，没有安慰，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指着身后那片已经初具规模、如同钢铁丛林般的机柜。


    “哭啥，抬头看。”


    姑娘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数十个巨大的机柜，在通电之后，成千上万个电子管的钨丝，在玻璃管内亮起了温暖的红色光芒。无数个状态指示灯，如同夜空中的繁星，不停地闪烁着，发出“嗡嗡”的轻响。


    那景象，有一种庞大、粗糙、却又无比震撼的工业美感。


    这时，周怀安派来验收和指导工作的技术员，正好走进了车间。


    孙师傅看着眼前的景象，对着那位一脸严肃的技术员，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技术员同志，你看看！”他用烟杆指着那片闪烁的“星海”，“一万五千只‘萤火虫’，硬生生给绑成的‘探照灯’！亮是亮了，可它就是个一碰就碎，得天天哄着、供着的祖宗！这玩意儿……真要上天？”


    那名来自红星厂的技术员，看着眼前这个庞大、粗糙、却又在顽强运行的“原始计算机”，看着那成千上万个明灭不定的光点，他没有回答孙师傅的疑问。


    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松香、尘埃和电子管烧糊的味道。


    然后，他用一种无比坚定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让孙师傅愣在当场的话。


    “孙师傅，周总工说过，黑夜里，只要有一点光，就饿不死人。”


    “它能亮，就能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