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星回愣愣地坐在地上。


    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面前从天而降、和自己共用了一张脸的陌生人便迅速转身。


    他的动作干脆漂亮，浑浊的粘液从包围他们的“夏星回”脖子切口飞溅而出，在空中泼洒出诡异的画面。


    轻快鲜红的靓影穿越在活尸般僵硬呆滞的人群中，如同一道闪电，所到之处，无不传来呲啦水声——刀刀封喉，夏星回完全无法看清对方的动作，只见一阵混乱之后，身后数量不菲的追逐队伍已经倒下大半。


    “自己”们瘫倒在地上，身下漫溢出令人恶心的半透明液体。


    脑海空白地盯了数秒，夏星回背后发凉地发现，那些液体并非是从尸体中流出——


    而是这些地上的“夏星回”，正在飞速融化。


    五官如同烧过的蜡一样坍塌，身躯逐渐化作烂泥，就连衣服布料也不能幸免。


    先成为豆腐渣一样的颜色浅淡的物质，然后再像是早春的雪融化一般，变成一滩滩难以描述的液体，潺潺汇聚到道路底处的排水口……


    夏星回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在发麻，他抬起手捂住嘴巴，喉结上下滚动。


    “唔……”


    他要吐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只突然伸出的手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拉住了他的手腕。


    “跟我来！”


    白毛版的“夏星回”拉起他就开始狂奔。连一秒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夏星回只来得及在转身的瞬间，侧开视线看到身后的景象。


    尸横遍野，一地人间地狱的惨状。更令人惊悚的是，在他们后方，玻璃窗中还在继续爬出崭新的“自己”，源源不断，络绎不绝。


    他们空洞的视线，汇聚在两人的背影上。


    夏星回的后背被冷汗湿透。他的腿像是笨重的玩偶下肢一样，不断在地上磨蹭出声响。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继续这场漫无止境的逃亡了，全都依靠着旁边这位一路拖拽才能前进。


    可即便如此，两人还是健步如飞。


    这又是哪来的怪物？？？


    白毛怪物“夏星回”扯着身后的人一路向前，他仿佛是脑子里长着地图，一路拐弯绕道，连一丝犹豫也不带的。两人像是走迷宫一样，朝着城市更偏僻、更阴暗的角落不断逼近，却始终没有身陷死路。


    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昏暗，每一次转弯，夏星回都能听到身后传来□□在墙角碰撞挤压的声音。两旁建筑的外墙高高耸立，夹出他面前狭长的道路，在一片混沌之中，他只能看见在前方握住自己手腕的、色彩明亮的身影。


    那双手温度微冷，五指深深嵌进他的肉里，即便感知已然麻木，夏星回还是能感受到被那双手勒出来的疼痛，不断提醒着他两件事：


    第一，他现在并不是在做梦。


    第二，他还活着。


    “抓住我！”


    身边的“自己”突然喝令。


    夏星回顿时懵了。他还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意思，身体抢先一步，转动被抓住的手回扣住对方的手腕。同时，他的眼前撞来一面高耸的灰墙。


    ……？？？


    这不是死胡同吗？！


    “喂你……！”


    眼看着二人即将一头栽进道路尽头的高墙，夏星回急忙开口。然而，话还没说完，他就感受到一股力将他向上一拽，接着，整个人骤然悬空——


    心跳漏去一拍。


    他抬起头，另一个“夏星回”的笑容映入眼帘。


    四周灰暗迷离，而对方的眼珠，却仿佛闪耀着一种他前所未见的、几乎灼热的光。


    惊心动魄的逃亡，瞬间袭来的失重感，那人眼中狂热的神彩——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因为其中的哪一者，在这个腾空的刹那，夏星回的心脏像是猛地突破了某种禁制，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激烈地跳动起来。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这一刻，耳畔遥远的声音，胸膛里怦怦的心跳，眼前人嘴角的上扬，银白色发丝的晃动，都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被无限地拉长，放慢……


    夏星回睁大了眼睛。


    下一秒，他就像是被空气里无形的大手拍虫子似的向下一压，身体如千斤重铁一样狠狠坠落，落地瞬间，噗呲巨响！


    他感受到自己的脚底踩到了什么极其坚硬的东西，但那只是一瞬，紧接着，脚下的硬物以他的下落点为中心，咔擦破裂。


    液体喷溅，打湿了夏星回的裤脚。


    “……”


    不是吧。


    夏星回仅存的理智，让他克服了低头的本能。


    上一秒，他还与紧握着手的神秘人奇迹般地升空，令人不禁联想起某些电影中经典梦幻的桥段。


    而现在，他的脚底沾满了难以直视的不明物质。


    在鞋底触碰到地面之前，夏星回的身体再次升空。这一次他的心情复杂了许多，甚至连惊慌和疲惫交织导致的麻木感都消退不少。托它的福，他终于从那种发烧一样懵懂的状态里挣脱了。


    但是很快，夏星回就意识到他清醒得太早了。


    眼前的一切都飞速地向下坠落，身体里的脏器像在他的身体里错位了，耳边风声作响。


    夏星回满脸菜色。他收回前言——现在上演的根本不是什么奇迹般的空中漫步，他简直是坐在一台直上直下的跳楼机上，极速的垂直运动快要逼得人窒息！


    在对方的牵引下，两人飞冲到城市的上空，脚下连绵密布的楼顶形成了崭新的地面，而他们原先所在的那些狭窄的小街小巷，从这里俯瞰下去，已经宛若街道上细小的砖缝。


    在四面开阔的空中，城市一览无余。远处的天边晕染着淡蓝色的天光，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日出。


    眩晕感潮水般袭来，夏星回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悬空，大口大口地喘气。直到手腕处穿来被人用手指轻挠的触感，他才转过头，见旁边的家伙用关切试探的眼神看着他。


    与此同时，夏星回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把对方纤瘦的手腕死死拽在手里。


    汗滴从脸颊滑下，夏星回勉强克制住喘息，难为情地放松手指。另一位向他微笑着点点头，接着脚下一蹬，带着他向不远处楼顶的平台降落而去。


    学着对方的动作，夏星回也跟着在空中笨拙地行走。脚下落地的同时，一直支持他的那只手松开了。


    他弯腰稳住自己，回过头，两人视线交汇。


    三秒无声的沉默。


    三秒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


    “还好吗……”


    “呕！”


    对方的声音刚刚响起，夏星回就再也克制不住，扑到一边呕吐起来。


    脑中嗡嗡作响，耳鸣的间隙，还能听见旁边的人断断续续的声音：“哇！我的声音就这么令人作呕吗……好好好慢点慢点，乖啊……”


    ……哄小孩呢？？!


    一只手安抚性地顺着脊梁骨，轻拍着夏星回的后背。恶心感和羞耻感齐头并进，居然从夏星回的眼角硬是逼出了泪花。


    嗓子里火辣辣地发痛，等到再也吐不出其他东西，夏星回才捂着嘴，面色难看地转过头，阴恻恻盯向身后。


    身后的“夏星回”随意地转动眼珠，正在雨衣的夹包里摸索着什么，不久掏出来一小包餐巾纸。


    他笑眯眯地伸手递过来：“请用？”


    夏星回：“……”


    简单地擦拭过后，他把剩下的纸巾还给对方，被摆摆手拒绝了。他手足无措了片刻，最后收进了自己包里，低声说：“谢谢。”


    对方把半边身子搭在天台栏杆上，眼睛动也不动地看着他，轻笑了两声。


    夏星回问：“那些东西留在下面没关系吗？”


    “嗯，放着吧，最低级的【傀儡】而已，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消失的。”


    “他们到底是什么怪物？”


    白毛版的“夏星回”神色不变，启动的薄唇缓缓吐出两个字：“替身。”


    夏星回：“……JOJO？？？”


    “……什么替身使者，你动画片看多了吧你。”白毛“夏星回”笑起来，“水鬼，知道吗？投水自杀或是意外溺死的人，灵魂就会停留在淹死的地方，等着把过路行人拽进水里，充当自己的替身以求轮回。”


    “这些东西和水鬼差不多，换成活人的脸把对方杀死替代……所以我给他们取了个差不多的名字。”


    “替代？”夏星回的嘴角扭曲了一下，“都市伪人怪谈？”


    对方半开玩笑地接道：“比起说是怪谈，用‘怪物’这个词也许更合适一点。”


    替身。


    夏星回在心底重复着这个名词，转眼看向身前笑意盈盈的家伙，而对方坦荡地迎接着他打量的视线。他的眼睛已经从怪异的银蓝恢复成正常颜色。


    远处，城市的边缘线消融在渐渐浮出的光芒里。


    两人的面容都在愈加充裕的光线中逐渐明晰，相似的眉眼，如出一辙的五官，就像有一镜子正摆放在两人之间，他们是彼此的镜像。


    “你是什么人？”


    “你好呆啊？”


    再一次，他们同时开口。


    夏星回：“……？”


    “你怎么这么愣啊？”“夏星回”捻着下巴，露出富含深意的笑容，“我十年前哪像你现在这样傻乎乎的？”


    “你！”


    夏星回还没来得及发作，脑子先反应过来这人说了个什么东西，即将出口的语气在嘴里一个转弯，“……你什么意思？”


    破晓的晨曦覆盖在“夏星回”的半张脸上，使他五官的线条更加柔和朦胧。天青色薄雾弥漫的背景，和他浅淡的发色肤色，像是水与墨一样安宁地相融。


    夏星回微微蹙眉。


    那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然而，这张脸，却留着他绝无可能打理的、颜色怪异的长发，像是不会疲惫一样保持着他绝不会露出的、开朗轻浮的笑容。


    一模一样的皮囊，却仿佛承载着截然不同的灵魂。


    这份差异就像是一道裂缝，将两人之间的镜面撕了个粉碎。


    眼前的“夏星回”笑意不变地向他靠近，他那愉快的神色，就好像正在得意地欣赏着夏星回此刻的表情似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的脸：“没错，我就是十年后的你。”


    夏星回：……


    “终于有机会说出这种类型的台词了！”“夏星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展开手臂活动了一番筋骨，喜笑颜开，“氛围真不错，不愧是我，此刻镜头外应有掌声，啪啪啪啪啪！”


    说着，他自顾自地拍起巴掌。


    拍了一会儿，见面前的少年仍然一动不动，巴掌声自讨没趣地停止了。


    “夏星回”耸了耸肩膀，用手背蹭过鼻尖：“说点什么吧，朋友。你光站着不念词，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


    “‘不不、不可能，怎么可能？？！！’和‘什么？！！那你还不快带我去买明天的彩票？！’——以上两种反应我都准备了应对方案。出于人设ooc的考虑，我推荐你选前面那种。”


    夏星回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良久，他伸手指向“夏星回”手里的刀具：“……终于找到你了，偷了我家水果刀的潜入私生饭！”


    “……”


    “夏星回”摊开的手臂放了下来。


    ——如果换成别人，看到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站在眼前，扯淡什么我就是来自十年后的你，他恐怕要以为是自己疯了。


    但夏星回，对他来说，这几天足够让他发疯的事情已经太多，要疯早该疯了。


    面对着眼前这位“未来的自己”，他已经连不可置信的情绪都所剩无几。麻木许久后，内心的涌现出来第一个想法居然是淡淡的无语：


    这个有病的世界啊，事情终于还是发展到了他不想理解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