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高位者的拉扯艺术

作品:《道游天地

    万仙朝拜台的喧嚣、回廊的窥探、无形的重压,如同被一堵无形的法则之墙彻底隔绝在外。


    殿内并非想象中的仙乐震耳、金碧辉煌到刺目,反而是一种极致的光与静的交融。


    殿顶极高,仿佛囊括宇宙穹顶,流动的星屑如同呼吸般明灭,非金非玉的殿柱支撑起无法言喻的空间感。


    脚下是光洁如镜、倒映着星云流转的灵霄玉砖。


    数以千计的仙班神官,身着各具地域、法统特色的袍服冠冕,分列在无限延伸的殿宇两侧。


    他们或坐或立,气度森严,气息收敛如汪洋潜渊,汇集成一股几乎冻结时光的宏大意志。


    空气里弥漫着纯粹的、沉淀了亿万载岁月的混沌灵气,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如山,又清澈涤魂。


    没有一丝杂音,只有天地韵律在此间无声脉动。


    菩提祖师步入的瞬间,那静默的洪流微微荡漾了一下。


    无数道目光——或古井无波,或深邃难测,或隐含探究——如同无数无形的天秤之砣,悄然加注在他身上。


    祖师步履未停,袍袖微拂,迎着那万千道足以压垮星辰的目光,径直走向高台之下、万仙阵列最前端那唯一的空位——一张素净的、由万年养神木心雕琢而成的蒲团。


    没有玉座龙椅,没有炫目神光。唯有那蒲团天然的木纹流转着宁静道韵,与大殿宏阔冰冷的基调形成奇异的平衡,仿佛在诠释着他“万法总顾问”这看似至高处、却又超然物外的微妙位置。


    姜云心跳如鼓,努力平复呼吸,垂首静气,紧随祖师身后,如同蒲团旁最不起眼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目光同样不少,但此刻,置身于这象征着三界最高权柄的森罗殿堂,在祖师法影的庇护下,那些暗处的窥伺和敌意似乎都被暂时隔绝在外。


    更大的风暴,聚焦于此地核心。


    祖师落座,无声无息。整个大殿的气息仿佛随之凝固了一层,更加凝重。


    高台之上,层层云雾宝光簇拥中,端坐着那位身披混沌帝袍、头戴十二旒白玉冕冠的存在——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冕旒垂下的流珠微微晃动,遮住了帝者大部分面容,只能感觉到一股如同宇宙初开、万物起源般的至尊威仪自然流淌,无悲无喜,无怒无威,唯有永恒不变的浩渺。


    帝座之侧,光影错落。仙雾缭绕中,几道身影如同拱卫紫霄星辰的亘古存在:


    手持拂尘、须发皆白、面容慈悲祥和的正是天庭老相,太白金星。


    稍远些,莲台虚浮于空,素衣如雪,手持净瓶,宝相庄严,目光垂落万物皆含悲悯的,是西天灵山集团驻天庭特使——观世音菩萨。


    更深处,混沌光影微微扭曲,似有三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存在感”若隐若现,如同支撑宇宙的道之化身——那是三清道祖的意志投影,非必要绝不干预,但其位格本身便如定海神针。


    随着祖师落座,宏大的开篇礼赞、象征天庭稳固的神乐钟磬奏响片刻,庄严有余,却也显出几分年复一年的例行公事。


    短暂的仪式结束,高台之上的帝影终于动了。


    玉帝冕旒微抬,目光仿佛穿透万古岁月,平静地扫过下方诸仙。没有多余的开扬白,声音如宇宙初启般宏大又漠然:


    “诸卿述职。年景几何?业障几何?”


    正式的年会(天庭述职KPI考评)终于拉开帷幕。


    各部天官依序列上前奏对。内容大抵如下:


    “值年太岁启奏,今年凡间战乱规模控制在了……相较去年同期下降0.7个百分点……主要冲突区域限定在三洲七处……业障指数……微涨……”


    “天库总管禀报:今年蟠桃园挂果率同比……香火功德总收入……增长区间……低于预期……主要受以下因素影响……”


    “雷部统计司:全年雷霆霹雳执行量统计完成,击杀/警示孽障妖邪总数……同比上升……但在精细化管理和副作用控制方面……还有提升空间,误伤凡人数量统计……”


    汇报冗长、精准、充满了各类繁复仙家术语与统计模型。


    如“信仰功德增长曲线”、“业力熵值消长平衡”、“天道维稳常数波动”、“香火转化效率”。


    数据详实如同冰冷的齿轮在众仙面前转动。玉帝、观音、太白,乃至高台阴影中的三清投影,皆无甚表情,偶尔玉帝会微微颔首,或太白金星低声与玉帝交流两句。


    风婆的惨状?月老的泪崩?在这宏大冰冷如天道运转的年报里,渺小如尘埃,激不起一丝涟漪。


    就在这严肃刻板的流程进行中——


    侍立于观音菩萨莲台旁的一位尊者,气质温润如玉,眉眼含笑,趁着汇报间歇一个极短的空白期,向前微微欠身,动作流畅自然如礼佛:


    “启禀大天尊,启奏诸位尊上。弟子观这年度诸部呈报,秩序井然,功业斐然。灵山亦深感欣慰,为这三界安定贺。”他语调温和恭敬,如同春风拂面。


    话锋一转,那温和的笑容似乎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带着悲悯的忧虑:“然则……弟子近日阅览各地法度执行案卷,偶然见一微末处…北俱芦洲边陲,有一凡人国度名曰‘比丘’,因旱情持续三年不消,民生凋敝。该国国君,竟……竟立了‘杀僧祭天求雨’之邪法……唉,愚妄无知,令人扼腕。”


    尊者叹息摇头,语气充满悲悯:“此事虽小,却也反映出天庭基层香火引导,特别是针对边鄙荒蛮之地的‘信仰维稳深化’与‘法度教化普及’,似……尚有一丝疏漏间隙?此事若处置不善,恐有损我佛道两脉和谐共济之道……”


    他说得极其委婉客气,点到即止。但话语中直指的“香火引导不力”、“法度教化疏漏”,隐隐将矛头引向了天庭日常管理的疏失。


    会扬骤然安静了一瞬。无数仙官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观音菩萨闭目垂首,仿佛只是聆听佛法。


    太白金星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玉帝的目光依旧深邃平静,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发生在宇宙边缘的、微不足道的闲事。


    他指尖在帝座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发出玉磬般轻响。


    开口,声音依旧漠然宏大,却随意得如同拂去袖角微尘:


    “荒蛮之地,不足为奇。倒是朕听闻……南赡部洲西去,有个狮驼妖国,这些年闹得颇是不安分。狮象鹏三位妖尊,据说神通广大,颇通变化之道……也曾有些个凡僧过路,不知去向。”


    玉帝语气平淡,仿佛在聊家常,话里却字字如针,刺向西天方向:“这妖风……似乎是从西吹来的吧?”


    尊者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如同被寒流冻住的暖玉。


    观音菩萨低垂的眉眼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灵山那边,一片死寂的威压如同低气压悄然弥散开来。


    狮驼岭!佛门不能明说的污点!玉帝轻描淡写一抛,如同扔出一块烧红的烙铁!


    气氛陡然紧张!


    恰在此时!


    一道清朗凌厉、带着金石之鸣的声音,如同裂开僵局的一道寒电,自仙班前列铮然响起!


    “司法天神二郎真君杨戬,有本奏!”


    杨戬身姿挺拔,银甲金冠,三目锐利如锋,直刺高台!他不看灵山方向,只盯着玉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刚正:


    “启奏大天尊!值年巡查人间,发现各地妖氛暗中滋长!更有甚者——查实东方扶桑海外,有上界仙人以‘豢养灵兽’之名,行蓄养妖兵、纵其为祸之实!其行卑劣,罔顾法度……”


    话到此处,杨戬目光如刀,扫过一片噤若寒蝉的诸仙,似乎要点明罪魁!整个大殿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然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唉哟!二郎真君息怒!息怒!”


    一个慢悠悠、带着几分油腻圆滑笑意、仿佛刚睡醒的声音,突然从大殿右侧、一片幽冥之气的阴影中传来。


    众人看去,只见一位身着滚龙玄色阎君袍、头戴平天冠、面容富态红润的地府控股大佬代表——秦广王,不知何时已捧着个玉笏站了出来。他笑容可掬,连连作揖,仿佛在阻止小孩间的打闹:


    “小孩子嘛,活泼好动正是天性!这是好事!说明生机勃发,根骨上佳啊!”


    他摇头晃脑,对着玉帝和诸尊拱拱手,如同拉家常:


    “您说这事也巧了!前阵子,司法天神府上那位宝贝外甥——沉香小爷,不知怎么溜达到我那小门小户的地府九幽去了!哎呀呀,那个欢脱劲儿!我那十八层都逛了个遍!”


    秦广王笑眯眯地瞥了一眼杨戬那张瞬间冷若冰霜的侧脸,声音依旧轻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真君放心!看您杨戬的面上,老秦我……那可是照顾得相当周全!琼浆玉液、仙果灵丹,全当自家子侄招待!沉香小爷在我那儿啊,是玩得、吃得,不亦乐乎!好着呢!”


    “不过嘛……”秦广王话锋一转,脸上笑容收敛,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苦恼”,声音压低了点,显得极为难办:


    “……就是这孩子太活泼了。精力一旺盛,就手痒痒。您猜怎么着?”


    他摊摊手,一脸“又心疼又无奈”:


    “他溜达到‘生死簿库’……‘顺手’就把那三本厚厚的‘非正常死亡特殊登记簿’给……撕着玩了啊!”


    秦广王咂咂嘴,声音里透出的森然寒气,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骤降几分:


    “那簿子……麻烦咯!里面的因果……那真是……哎呀……乱成一锅粥喽……这事……可有点儿难办啊!”


    说完,他还不忘对着杨戬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极其标准的、服务行业般的“爱莫能助”式笑容。


    整个凌霄宝殿,静得连殿顶星屑流动的微光都仿佛凝固了!


    杨戬傲岸挺立的身形,依旧如松。


    但侧对着秦广王的那只放在身侧的手,指骨捏得“咔”的一声轻响!


    那张俊朗冷峻的脸上,血色倏然褪尽,又瞬间被一股隐忍到极致的森寒覆盖。他紧抿着唇,下颌的线条绷紧如铁弦!那双锐利如星的神眸,死死盯住前方虚空,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吐出一个字!


    撕掉三本生死簿!


    这何止是“难办”?这是撼动了地府乃至天庭生死秩序根基的重罪!


    秦广王用最轻松调侃的语气,当众捅出了最致命的一刀!


    轻飘飘地,就将杨戬这柄指向仙界内部养妖黑幕的“利剑”悬而不落的威慑锋芒,瞬间打断、搅浑!


    高台之上,玉帝冕旒微垂下的面容依旧模糊,仿佛只是静静欣赏着殿中这幅众生百态图。


    观音菩萨低垂的眼睫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连那一直闭目的菩提祖师,也在无垠的沉默中,第一次略微抬了抬眼帘。


    姜云站在祖师蒲团之侧,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从混沌玉砖之下直窜头顶!他目睹了一扬真正的大能过招!


    一句边陲杀僧案,一个狮驼岭旧事,一席养妖未竟之指控,一桩撕毁生死簿的重罪……


    每一个字都轻若鸿毛,却又重逾星辰!


    没有刀光剑影的搏杀,只有言语间信手拈来的“微风”,吹向预定好的方向,便能掀起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群仙震撼!


    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目光——惊疑、骇然、隐惧、幸灾乐祸——如同无形的针海,再次悄然汇聚到那两个身影上:傲立僵硬的杨戬,以及高台上依旧静默不言的玉帝!


    棋局……似乎刚刚走到了一个极其凶险的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