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作品:《叶落竹林》 那颗被夕阳镀上暖光的粉色糖果,像一枚小小的钥匙,在林青竹沉静的心湖里,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将它小心地收在文具盒夹层里,和那片风干的薄荷叶放在一起。
保温桶带回了回春堂,里面是空的,带着被仔细清洗过的痕迹。
林郎中看着干干净净的桶,又看看女儿脸上那不易察觉的、仿佛松了口气的微表情,心头那块巨石终于缓缓落地。
他知道,那堵冰冷的墙,裂开了。
第二天清晨,林郎中提着药箱,再次踏上通往画室的小路。
他的步伐比往日更沉稳有力,带着医者的笃定。来到门口,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聿炀?”
出乎意料地,门内没有传来抗拒的沉默或烦躁的低吼。片刻后,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门被从里面拉开了。
叶聿炀站在门后。他依旧憔悴,脸色苍白,胡茬凌乱,但眼神不再是之前那种空洞的死寂或拒人千里的戾气,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疲惫的平静。
那只包裹着厚重石膏的右臂,依旧沉沉地吊在胸前。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侧身让开了门口的路。
林郎中看着他主动开门、让路这一系列动作,心头猛地一热。
他强压下翻涌的激动,沉稳地点点头,提着药箱走了进去。
画室里的空气似乎比昨日清新了一些,虽然依旧弥漫着药味和淡淡的松节油气息,但那种令人窒息的颓败感减弱了。
林郎中注意到,墙角那个蒙尘的画架被重新立好,白布掀开了,画布上赫然留着一道粗犷扭曲的炭笔划痕,以及……旁边一个极其笨拙、歪歪扭扭、勉强能辨认出是薄荷叶轮廓的印记。
林郎中心中一动,却没有多问。他像往常一样,让叶聿炀坐下,解开布带,仔细检查石膏固定情况和周围的气血运行。
这一次,叶聿炀异常配合。他没有闭眼,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被托起的石膏手臂上,眼神复杂难辨,却没有了之前的抗拒和自毁般的漠然。
林郎中拿出银针,在叶聿炀左臂和肩颈处的几处穴位稳稳刺入。
捻转提插间,强烈的酸麻胀痛感顺着经络蔓延开来。
叶聿炀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但身体却稳稳地坐着,没有像之前那样因不耐而紧绷或躲闪。
“忍着点。”林郎中的声音带着鼓励,“痛,说明气血在动,在往你那只手走。”
叶聿炀没有回应,只是放在身侧的左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泛白,仿佛在对抗那汹涌的针感和心底翻腾的情绪。
扎完针,林郎中点燃艾条,悬在叶聿炀右臂石膏上方特定的穴位处,温热的艾烟袅袅升起,带着特有的药香。
做完这一切,他将带来的新药膏仔细涂抹在石膏边缘的皮肤上,缓解闷热和不适。
整个过程,叶聿炀都异常安静地配合着。他的沉默不再是冰冷的抗拒,而像是一种沉重的默许,一种用尽全力后的疲惫妥协。
林郎中收拾好药箱,将一个装满新熬药汁的保温杯放在小茶几上,就在那张空糖纸旁边。
“药,趁热喝。明天我再过来。”他站起身,目光落在叶聿炀低垂的侧脸上,“聿炀,路还长,一步步走。能迈出这一步……很好。”他的语气带着难得的欣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叶聿炀依旧沉默,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林郎中不再多言,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墙角画布上那道扭曲的划痕和那片丑陋的薄荷叶,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门关上。画室里只剩下艾条燃烧的微弱滋滋声和弥漫的药香。
叶聿炀靠在沙发上,闭着眼,感受着针灸和艾灸带来的、如同蚂蚁啃噬般的酸麻感在体内缓缓流动,刺激着那些沉寂已久的神经末梢。
右臂深处,似乎……真的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错觉般的……麻痒?像细小的电流在黑暗中微弱地闪烁了一下,转瞬即逝。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地看向自己的右臂!那只包裹在石膏里、被宣判“死刑”的手臂!刚才……那是什么?是幻觉吗?还是……?
他屏住呼吸,用尽全部心神去感受。但除了石膏沉重的束缚感和艾灸带来的温热,那丝微弱的麻痒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果然……是错觉吗?是太渴望而产生的幻象?他颓然地闭上眼,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自嘲。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小茶几。保温杯旁边,那张空糖纸静静地躺着。而旁边……多了一个东西。
不是糖果。
是一本崭新的、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和他之前翻看临摹的那本一模一样。
是物理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上,没有任何留言。只是静静地放在那里。
叶聿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他怔怔地看着那本崭新的笔记本。是……她留下的?什么时候?她进来过?还是……只是放在门口?
他那只完好的左手,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伸了过去。指尖触碰到光滑冰凉的封面。他拿起笔记本,很轻,却又感觉沉甸甸的。
他犹豫了一下,用左手有些笨拙地翻开第一页。
空白的纸页,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纸浆的味道。没有字迹,没有公式,也没有……那片熟悉的薄荷叶。
他继续往后翻。依旧是空白。一直翻到中间,动作才顿住。
在笔记本中间的某一页,页脚的空白处,用铅笔清晰地画着一片薄荷叶。
线条流畅,叶脉清晰,锯齿状的边缘生动自然,比他画布上那个歪斜的印记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那片薄荷叶安静地舒展着,散发着一种沉静的、带着生命力的清新气息。
而在那片薄荷叶的旁边,留下了一行清秀工整的小字:
左手执笔,亦可绘心。
七个字,像七颗温润的雨滴,悄无声息地滴落在他干涸龟裂的心田上。
叶聿炀捏着笔记本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地盯着那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像带着温度,灼烧着他的眼睛。
左手执笔,亦可绘心……
绘心……绘什么心?他那颗早已荒芜绝望的心吗?还是……她所看到的那片……薄荷叶?
一股汹涌的、无法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他猛地低下头,将脸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在寂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痛苦?是委屈?是长久压抑后的宣泄?还是……一种被理解、被点亮的、巨大的、难以承受的酸楚和……希望?
他哭了。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无人的角落舔舐伤口,也像迷途的旅人,终于看到远方微弱的灯火。
那只紧紧攥着笔记本的左手,手背上青筋凸起,仿佛要将那本承载着无声鼓励的本子揉进骨血里。
哭了很久。直到精疲力竭,他才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但那双沉寂已久的眼眸里,却像是被泪水冲刷过,洗去了厚重的尘埃,露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带着水光的……清明和微弱的生机。
他再次看向笔记本上那片薄荷叶和那行字。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左手拿起那半截肮脏的炭笔。
这一次,他没有走向画布。他翻开了笔记本崭新的一页。
左手握着炭笔,动作依旧笨拙僵硬,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但他眼神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他尝试着,模仿着页脚那片薄荷叶的轮廓,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在空白的纸页上,画下了一片新的、歪歪扭扭的、锯齿状的叶子。
虽然依旧丑陋,依旧扭曲,但落笔时,不再带着毁灭的戾气,而是带着一种挣扎的、新生的笨拙。
画室里,艾条早已燃尽,只剩下灰烬的余温。药香弥漫。
只有炭笔划过纸页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执着地响着。
窗外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艰难地洒落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