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元年，新帝践祚，念国虽安而忘战必危，民虽富而弛武则倾，遂纳昭阳公主谏，开武举以广纳英才，昭文武并重之制，明将帅出于卒伍。


    诏令凡大梁子民，年十六至四十、身家清白者皆可应试。


    定于八月朔日开科，值秋高马肥之际，历时一月，试分三级：初试于州府考校弓马膂力，复试集京师验五艺，殿试则御前演武由天子亲鉴。


    三甲既定，状元授昭武校尉入禁军，榜眼、探花授宣节副尉赴边关，其余及第者量才擢用；落第而艺优者补厢军，余皆赐路费以显朝廷惜才之德。


    布告中外，咸使知朝廷求将若渴、养士报国之至意。


    ＊


    “荒唐！”


    慈宁宫内，太皇太后刘氏猛地拍向案几，翡翠玉扳指撞在紫檀木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虽年过半百，发髻仍梳得一丝不苟，赤金点翠的凤钗斜插鬓间，形似菩萨的凤眼此刻却瞪得滚圆，眼尾深刻的纹路因盛怒而绷得笔直。


    左右宫人早被屏退得干干净净，唯有张立德还僵在门口，头埋得几乎要抵着地面，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那滔天怒火溅到自己身上。


    “哀家从未想过，有一日，有一日……”刘氏的声音发颤，保养得宜的手指死死攥着帕子，指节泛白如枯骨。


    她本想直指乔昭，指尖却在半空中猛地顿住，转而狠狠戳向案上那卷明黄纸诏，力道之大，连腕间赤金嵌红宝的镯子都晃得叮当作响。


    “哀家呕心沥血助皇帝稳定朝局，盼着你励精图治，延续先帝法度，怎的转眼就让那小祸害撺掇着胡闹！”她冷笑一声，齿间淬着寒意。


    “你身为皇帝，竟也纵得她如此！”


    刘氏声音不小，乔昭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兀自安坐于软榻上，姿态闲适。


    他伸指从边上果盘里捻起一颗最为饱满的黑紫色葡萄，在指尖慢悠悠掂了两下，对着光转着圈瞧了瞧，才漫不经心地丢进嘴里。


    清甜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乔昭舒服地眯了眯眼，喉间溢出一声轻喟。


    “这葡萄，瞧着倒真像皇祖母方才瞪人的眼珠子。”他又挑选着拾起一颗，这回则慢条斯理地剥下皮，将晶莹的果肉送进嘴里，果皮则精准吐进手边的霁蓝渣斗里。


    见他这般全然不当回事的模样，刘氏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闷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她强压着翻腾的怒意，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皇帝！你到底有没有听哀家说话！”


    “听到了。”乔昭头也没抬，胡乱点了两下，指尖又勾住一颗葡萄，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道。


    “朕记得皇姐素来爱吃这口甜的，也不知先前分她的够不够……”


    “皇帝！”刘氏终于按捺不住，厉声打断。


    慈宁宫内骤然安静，空气一时凝滞，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乔昭捻着葡萄的指尖顿了顿，随即轻轻叹了口气，将那颗尚未入口的饱满果子丢回果盘。


    “咚”的一声轻响，在殿里格外清晰。


    太师总将孝道二字挂在嘴边，他念在皇祖母年事已高，便耐着性子多给几分颜面。可这隐忍，竟让她得寸进尺，敢在自己面前这般诋毁皇姐。


    乔昭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儿时不知事也就罢了，如今若再退让，倒显得他这个皇帝无用，连自己的亲姐姐都护不住。


    乔昭缓缓抬眸，原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眼神陡然沉静下来，白净的小脸上瞧不出半分情绪，淡淡开口。


    “何来胡闹？”


    他荡着双腿，身着黄袍的身子微微前倾，目光落在刘氏脸上，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朕倒想问问皇祖母，开设武举，广纳天下勇武之才，究竟哪里危害到大梁的根基了？”


    不等刘氏开口，他又紧追一句，嗓音稚嫩却又添锋芒：“皇姐提议此事，为的是充实军备、强我邦国，请问，她哪里错了？”


    太皇太后闻言，紧绷的嘴角稍稍松弛，眼角却仍凝着几分不悦。她端起茶盏抿了口温茶，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火气，语调放软了些：


    “皇帝，哀家并非要拦着你开武举，只是……”


    刘氏身子微微前倾，鬓边赤金点翠的步摇轻轻晃动，目光瞧着乔昭时，裹着化不开的忧虑，声音压得更低：


    “你年纪还轻，朝堂深浅尚未摸透，行事总得慎重点。那乔知意虽和你同为先帝血脉，可终究是个女子。”


    话及此处，刘氏拧了拧眉，似是想起了什么。


    她冷不丁的轻哼一声：“性子又那般张扬，保不齐借着这由头就揽了权去。哀家是怕你被她的花言巧语蒙了心，将来有了悔恨，可就晚了。”


    说罢，她抬手想去抚乔昭的发顶，指尖刚要触到簪起的发髻，却又被他微微偏头避开了。


    那动作极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疏离。


    太皇太后的手僵在半空，终究是缓缓收回，搭在膝头的帕子被攥出几道褶皱，她轻轻叹了口气：


    “你是哀家一手抱大的，骨头缝里都疼着你，怎会害你？可这朝堂上的人心啊，比墨还黑，便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也未必能掏心掏肺地信。”


    乔昭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只瞧见他指尖反复摩挲着龙袍袖口的暗纹，那金线绣成的流云在指腹下微微起伏。


    半晌，他才抬眼，眸色深得像浸了墨，语气却淡得没什么起伏：“皇祖母多虑了。”


    少年的目光里带着未脱的锐气，却又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笃定。他迎着太皇太后的视线，一字一句道：


    “皇姐待朕如何，朕心里清楚。”


    刘氏见他这般执拗，眉头拧成了个川字，刚要再开口说些什么，乔昭却已直起身。


    十岁的少年身形尚显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偏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此事朕已经定了，皇祖母要是没别的事，就早些安置吧。”


    说罢，他微微颔首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明黄色的龙袍曳过金砖地面，留下一道挺拔如松的背影，再不见方才倚在榻上吃葡萄时半分的慵懒随性。


    张立德忙不迭耷下脑袋，小步后退，紧赶几步跟上乔昭的步伐，身后一溜儿御前宫人也屏息敛声地缀着，鞋履踏上青砖，只发出几不可闻的细碎声响。


    刘氏望着那道渐远的明黄身影，眼尾处褶皱轻颤，眸底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这孩子，到底是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


    可那乔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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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攥紧手中的帕子，指节微微发白。


    “到底是那贱人生的种。”


    她低声呢喃，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佛珠，却怎么也压不下心头翻涌的厌恶之意。


    ＊


    暮色沉沉，乔知意的轿辇刚在府门前停稳，管事赵全早已领着一众仆从跪在阶下，黑压压一片，见轿帘微动，忙齐声叩迎：


    “恭迎公主殿下回府。”


    乔知意听见声，搭着碧青的手缓步下轿，指尖刚触到微凉的空气，目光已淡淡扫过阶下众人。


    这些面孔，前世城破时或作鸟兽散，或倒在血泊里，如今却个个鲜活，连呼吸间都带着烟火气。


    “都起来吧。”


    乔知意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她解下肩头的织金斗篷，递给碧青时，指尖在对方掌心轻轻一按，碧青立刻会意，悄声退下去安排晚膳。


    廊下的风卷着栀子花香漫过来时，一旁的碧玉、碧叶二人早已会意，替了碧青的位子，快步上前分侍于两侧。


    乔知意行于两人身前，缓步徐行，随口问了几句府中琐事，声音清浅平和，听不出半分异样。


    可刚穿过转角那座雕着缠枝莲纹的垂花门时，她脚步忽的一顿。眼角余光扫过假山石后，竟藏着一只半人高的石锁，锁身被磨得光滑，显是常有人翻动。


    她眉尖微挑，脑中倏然浮出一个人影。


    府里确有这么个人，老门房的儿子，听说早年在边关军里待过，后来伤了腿才退下来，辗转进了公主府。


    听说有把子惊人的力气，却总是闷头做事，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极少同人打交道。


    府里这些仆从，要么是家生子，要么是买来的奴籍，真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竟只有这么一个。


    如今想来，倒是个可堪一用的。


    心思转得极快，乔知意已拿定了主意。她转头看向身侧的碧玉，目光扫过于门口扎堆的一帮子仆从，压低声音吩咐了两句。


    碧玉在四个贴身丫鬟里最是年长，不仅心思活络，身量也比旁人敦实些，瞧着便知是能管的住人的。


    此刻听主子话里意思，又瞥了眼那处石锁，心里有了点数，便快步到廊下，清亮的嗓音穿透花木的荫翳：


    “门房的张诚何在？”


    碧玉声音刚落，方才还队列整齐的仆役间便起了微妙的骚动。


    几个站在前排的婆子互相交换着眼色，嘴角撇了撇；后头几个年轻小厮更是直接往旁边挪了半步，像是生怕沾上什么晦气似的。


    “张诚？”有人小声嘀咕：“怎的叫他这……”


    “嘘——”旁边人用手肘捅了捅说话的人。


    人群窸窸窣窣地分开一条窄缝，一个身形高挑精瘦的汉子低着头，从最末排慢慢挪了出来。


    张诚的背脊微微佝偻着，像是常年习惯了弯腰低头，走起路来有些坡脚。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短打，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小、小的在。”


    他声音极低，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说完便又死死闭上了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瞧这模样，实在不像能担事的。


    碧玉皱了皱眉，目光扫过周围仆役们脸上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神情，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