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论物种的多样性

    灰雾永恒地笼罩着这片荒原。嶙峋的怪石刺破朦胧,稀疏的草木点缀着龟裂的干土,一个身影在其中蹒跚。这便是荒原的全部——除了那经年不散的灰,再无特别之处。


    此刻,那蹒跚的旅人已濒临极限。饥饿与疲惫的交叠,几乎碾碎了他最后的意志。一阵不知源头的风骤然呼啸而过,卷走了他头顶的旧帽。


    两撮纯白的翎羽暴露于灰蒙的空气中,赫然生长在本该是双耳的位置,昭示他非人的身份。他的脸上盛满了茫然与极度的疲倦。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肤色,仿佛昭示着生命正从这具躯壳中急速流逝。


    不过无妨,他确实行将就木。在这片生命绝迹的灰雾荒原,他早已耗尽了所有储备。又向前踉跄几步,那张堪称优越的脸庞,终是无力地砸向布满碎石的硬地。


    砰——


    一声闷响。旅人徒劳地挣扎,试图撑起身体,最终却只能伸出一只手,指尖深深抠入尘土,拖拽着残躯向前蠕动。恍惚间,故乡的景象在他涣散的视野中浮现:终年不化的冰雪之境,化形的飞禽走兽……那场他期盼已久的盛大宴会,似乎正在重演。


    正是在那场盛宴中,他莫名被抛离故土,坠入一方陌生的天地。现在,他只想回去,纵使要穿越这片绝地,也要回到塔伦大陆——那个属于兽人的世界,他的故乡。


    可怜的异乡人。生命的走马灯已然亮起,死亡的帷幕正在垂落。


    长袍下,那具人形的轮廓开始扭曲、坍缩,最终再也无法维系。一只雪白的矛隼蜷缩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它挣扎着,从瘫在地上的长袍里挣扎出去,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向前扑腾了一下,雪白的翎尖徒劳地探向虚空,渴望触碰那场咫尺天涯的幻梦。


    就在它即将怀抱着美好的幻想死去的那一刻,世界天旋地转。


    一只手抓住了它的指爪,把它提了起来,这让它莫名有了些不合时宜的清醒。


    视野中晃荡着大片的深蓝色块,可能还穿插着亮银?


    它听到了一个声音,音节陌生而奇异,却在传入意识的瞬间,化作清晰可辨的语义:“这里怎么有只鸟?”


    明显是男声的嗓音,在这空无一物的荒原响起,带着一丝疑问。略等了一会儿,声音的主人似乎得到了某种无形的回应,他叹息般的说道,“倒霉的家伙。”


    衣物摩擦发出细碎的窸窣声。它感觉自己被轻柔地放回地面。紧接着,一个柔软湿润、带着奇异芬芳的块状物,滑入了它干涸的食道。


    只一刹那,空荡冰冷的胃腑如同被注入了温热的洪流,枯竭的生命力奇迹般奔涌回躯壳。涣散的视野重新凝聚。


    终于,它看清了眼前的存在。


    那是一个男性的人形生物。濒死前捕捉到的色块,是他那件深蓝衣袍上流淌的银丝刺绣。视线向上攀爬,最先攫住心神的,是一双眼睛——灰雾般的瞳孔,深邃、平静,仿佛蕴藏着这片荒原的永恒秘密。他的面容相当符合人类的审美,神情淡然平缓,眼中流露的怜悯,却又为他镀上了一层近乎非人的神性。


    “塔伦的居民吗?”他喃喃自语着,说话间,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层层灰雾,投向不可见的远方,仿佛凝视着某个既定的坐标。随后,他低下头,托起雪白的矛隼,纳入怀中。


    “走吧,”他如此宣布,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平和,“带你回去。刚好,顺路去一趟勒佩瑟缇的迷雾谷。”语毕,他步履平稳地踏入那片恒久不散的灰雾之中。


    哪怕直面史无前例的暴风雪,误入未知的大陆和怪异生物对峙都不曾退缩的矛隼兽人,在这样一个气息和缓,甚至微弱的人类面前却无比的温驯。


    它感到一种……“东西”。


    一种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实质。并非恶意,也非威压,就像是羊水中的胎儿,隔着母亲的肚皮,懵懂地感知到了一场席卷天地的海啸,或是一场焚尽山脉的火山爆发。


    那是一种生命层次上的、绝对的“庞大”。


    它保持着矛隼的形态,蜷缩在那深蓝衣袍的怀抱里,被灰雾温柔地包裹。一种前所未有的确信,沉甸甸地落入心底,比任何感官更真实:


    它要回家了。


    但这只矛隼兽人不知道的是,在他眼中神秘莫测的“人”,确实只是一个人类。此刻,他正与自己的系统进行着无声的交谈。


    “要不是因为你当时绕道,之后又一直放着任务不管,现在就不需要从那么远的地方赶回来了。人类的惰性。” 冰冷的声音在游远脑中响起,带着冷嘲。


    “如果不是因为你一开始太抠门,不提供任何帮助,我不会绕道。”游远在意识中平静反驳。


    系统似乎噎住了。


    游远乘胜追击:“你此刻的焦躁,多半源于我在灰雾中持续赶路,拒绝你‘偶尔进入大陆’的建议,以及无聊。而非我的‘拖延’。”


    系统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挤出一句:“那你现在应该快点赶路,尽快进入勒佩瑟缇,然后完成任务,而不是在这里多嘴。”


    “恼羞成怒。”游远淡然地下了结论。


    系统似乎是气急,不再回应。游远端着胜利者的姿态,继续在灰雾中穿行。


    与此同时,在一片闪烁着亿万星点的浩瀚空间内,一团光影正急剧扭曲、膨胀,甚至波及了周围的星点,使它们的光芒都黯淡了几分。


    光影猛地一顿,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它艰难地、一点点收缩着,像是在安抚自己,喃喃低语:“无关紧要,没必要为了这个犟种生气…一个低等生物而已…要保持应有的姿态…”


    “真是个犟种!仗着我不能操控他,游记缺一篇都不肯发。让他到勒佩瑟缇把缺失的迷雾谷补上,赶紧把勒佩瑟缇的游记发出去,这样我才能……”光影的声音最终低不可闻,消融在星海之中。


    游远对于系统的心路历程毫不知情,他正在心无旁骛的赶路,灰雾对他虽然没有影响,但对其他生物可不好说。


    系统是个吝啬鬼,绝不会允许他再耗费物资救第二次。既然承诺了,就要做到,别让这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又交代了。


    ……


    漫无边际的灰雾终于走到了头。前方不远,灰雾的浓度开始稀薄,塔伦大陆的轮廓在望。


    游远曾造访过这里。这是他抵达的第一个有魔法的兽人大陆。离开时,一场五年一度的盛会刚刚落幕,据说摘得桂冠的正是一位矛隼类兽人。


    与他怀中的这只是同族,不过应该并非同一人——这只矛隼自从被他拾起,便没有开过口,宛如一只真正的鸟儿,终日只安静地窝在他身上,连化为人形下地行走都省了。实在是不像从那么多威猛兽人里杀出来的冠军。不过它品相极佳,羽毛柔软顺滑,摸起来很是舒服,游远便也由它去了。


    “到了,你回去吧。”游远一步踏入不再有灰雾笼罩的塔伦大陆,将这只仿佛会呼吸的温热大毛团托举起来,示意它该离开了。他还要赶去勒佩瑟缇。


    雪白的矛隼在他掌心轻轻抖动翎羽,作势欲飞,却又骤然停住。


    一个清冽、略带沙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大人,我是霜原的珀拉瑞斯,感念您的再生之恩。”它微微低下头颅,姿态恭敬,“请问能否得知您的尊名?”


    游远略一沉吟。西式的名字……那么……


    “你可以称呼我,奥瑞恩(Orion)。”


    珀拉瑞斯垂首,用喙尖在颈侧最丰润的翎羽根部轻轻一划,衔起了一根纯白无瑕的领羽。恭敬地放置于游远的掌心:“奥瑞恩大人。谨代表霜原与风之矛隼一族,风霜永铭,此羽为证。”


    游远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待珀拉瑞斯飞起,便收起翎羽,转身重新步入那片永恒的灰雾。深蓝的衣袍很快被浓雾吞没,仿佛从未出现。


    珀拉瑞斯盘旋在空中,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直到灰雾在他身后重新合拢,隔绝了两个世界。一种奇异又晦涩的感觉萦绕心头——他带回的不仅是生命,还有一个将永远改变他对世界认知的秘密。


    在另一片大陆上发生的一切,让他无法忘怀。天堂、地狱、人间——完全不同的生物和环境,灰雾之中肯定还有其他大陆,比如那位大人口中的勒佩瑟缇,


    踏回熟悉的灰雾,游远的心绪却并未立刻平复。在灰雾中发现珀拉瑞斯时,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讶异与诸多猜想瞬间涌现,却被他长久养成的、面对系统时近乎本能的谨慎死死按捺下去,唯恐被那无形的监视者察觉端倪。


    而现在,那无处不在的窥视感消失了。思维重新沉入一片深邃而私密的宁静,仿佛一直笼罩在精神上的透明冰层悄然融化。系统,似乎暂时移开了它的目光。


    这份短暂的松弛,反而让压抑的思绪更清晰地浮现。两年了,这个被灰雾切割成无数碎片的世界依旧让他感到深切的诡异。


    不同的大陆如同孤岛,各自上演着迥异的文明史诗——从魔法到灵力,蒸汽到智械,力量与种族千奇百怪,却都固执地认定脚下便是世界的全部。


    更荒诞的是,无论科技如何攀爬,文明形态如何变迁,对“神”的虔诚信仰竟如出一辙,根深蒂固到不容追问。系统对此讳莫如深,只甩下一句“权限不足”,便将他探寻的目光死死按回既定的轨道上。


    这个世界,活像一幅用数张毫不相干的画强行拼凑起来的拼图,笼罩在永恒的灰雾之下,怪诞而诡异。


    游远闭上眼,压下翻腾的思绪。他是记录者,如同马可·波罗只描绘见闻,不深究帝国兴衰。过度探究灰雾下的秘密,只会是致命的漩涡。他还有必须回去完成的理由。在那之前,他只需要行走,观察,记录。


    他再次向着既定的方向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