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汲取
作品:《裂釉》 小姨和他妈妈很像,明媚的一张脸,齐肩短发微卷,眉直直地摆平,年轻爽朗,是很蓬勃的人,岁月在她的脸上好像刻不下痕迹来了似的。他以为她不会为这事多烦心。
温如岚弹了下烟灰:“十二艘船,每天的滞港费、船员工资、银行利息...少说也有一百万在烧。矿砂船扣一周?股价已经连着三天跳水了,违约金的通知函跟催命符似的压在我办公桌上。虎子,我哪里睡得着?”
没人知道温姨夫为什么突然发疯了似的发难,对外一句轻飘飘的“感情不和”就想把所有人当傻子糊弄过去?温如岚想到这里,心底那簇被强行压下的火苗又噌地窜了上来,感情不和?她真想把这四个字连同烟灰缸一起砸到那个伪君子脸上去。
“港口的批文可能会卡三个月到半年,但南洋那条线我能接上。”蒋虎跟她透了个底。他知道她的顾虑,温姨夫是温外公亲手提拔的乘龙快婿,如今位置坐得比外公还高半头,批文权捏在手里,卡着温家航线百分之四十的利润。
温家就他妈妈和小姨两个女儿,温外婆在他妈妈走后不久郁郁而终,温外公近年身体垮得厉害。温姨夫是温外公的学生,一表人才,有本事,人品也信得过。当时大女儿和妻子都走了,温外公自己到了年龄要退下来,挑中了他。
蒋虎和他的合作一直都还不错,温如岚一夜没睡就是因为这一点,她知道蒋虎要做什么,而他又是蒋虎手里很重要的一个政治资源。
离婚?
抛开一切只论个人而言她当然想离,人家都得寸进尺打到她的脸上来了。既然决定走捷径又不能坚持到底,又要入赘又要尊严。
温家,这两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快二十年了。父亲当年力排众议,把姐姐留下的担子和温家的未来都押在了她和这个他一手提拔的乘龙快婿身上。温家在海关航运深耕多年,人脉和渠道就是命根子。这些年,她撑着温氏集团,他掌着关键审批,面上是夫妻同心,实则不过是利益共同体维系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平衡。
感情不和?温如岚真是奇了怪了,他们之间有过“和”吗?
当年是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跪下来求父亲发誓会好好照顾她照顾温家,她们一时眼拙,看中他的能力和看似温良的品性,想着确实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接棒,帮她守住温家的基业,也为蒋虎以后铺路。与其说是结婚,不如说是为了稳住局面完成一项冰冷的责任交接。
哪来的情啊爱的?
现在他功成名就觉得觉得她这个妻子是他男人尊严的耻辱柱了?就能用这种下作手段,拿公器报私仇,卡她的船,断她的现金流,肆无忌惮地挥刀砍向她,想逼她就范?
可离婚就等于放弃海关人脉阵地。温如岚挑眉:“你舍得?”
温姨夫确实是蒋虎棋盘上一枚分量不轻的棋子,而自断臂膀这念头也绝对是锋利的刀片,只剐过来阵风就有实质性的痛感。海关批文权、多年来经营的人脉网络、以及那些只有温姨夫这个位置才能接触到的隐秘通道...这一切都将随着离婚化为乌有,甚至反过来变成刺向他们的矛。
代价有多大?扳倒他需要投入多少资源?后续的政治真空谁来填补?温家航线的利润会不会就此断流?
蒋虎不是没有权衡过利弊,但他看到那双与妈妈酷似的眼睛时所有的算计都凝固了。如果妈妈还在,她会怎么做?她会容忍一个吃里扒外用最下作手段攻击妻族的“家人”继续盘踞在温家的心脏上吸血吗?
绝不会。
毒瘤不除,终成心腹大患。温姨夫今日敢为私欲断她财路,明日就敢为更大的利益将温家乃至蒋虎彻底出卖。忠诚一旦出现裂痕,就只剩下利用价值。
当一条狗开始反噬主人时,它的价值就只剩下以儆效尤。
蒋虎笑着叹了一口气,抛出一个直白的裁决:“小姨,你脾气变好了,但我很早就不是乖孩子了。狗发疯该宰了炖锅,还是留着看家?”
这句问话本身,就是答案。
我看到了你的委屈,我理解你的顾虑,但优柔寡断只会养虎为患。这条咬人的疯狗必须死。代价?我来付。后果?我来扛。
你只需要点头。
温如岚抬头,忽然发现这个看着长大的孩子眼神已经和姐姐一模一样了,这种天塌下来我也给你劈开的狠劲太熟悉。那层虚伪的体面噗嗤一声被劈开,她肩膀一松,终于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真笑:“你妈要是听见你这么比喻长辈,非得抽你。”
“她抽得还少吗?”蒋虎举起茶杯,“外公那边我去说。敬离婚。”
温如岚大笑,一饮而尽。
温姨夫对蒋虎来说最多只是一条分量比较重的臂膀,他当然很有能力,但是有能力的人多了去了。他姓温时蒋虎可以敬他是姨夫,但他敢生出二心蒋虎就不会跟他讲什么文明手段。
自断臂膀而已,好过被这条臂膀转过来掐住脖子吧?
温如岚吃过一顿饭回去补觉,走前让他别忘了快点把她说的人查清楚,“...他怎么在外面玩我一直没管过,现在来看他这些年心里那根刺就没拔掉过,觉得你外公偏心。去年董事会他力推的那个港口扩建项目被我按下了,风险评估不足,就为这个他跟我大吵一架摔门而去,撂下句你们温家女人永远骑在男人头上作威作福。我看他是真当自己翅膀硬了,能飞了。”
温姨夫发疯,可以,离婚,也可以,但她不是忍气吞声的人,这些年没发作不过是看在女儿和父亲的面子上。现在温姨夫自己作死,她绝不会手软,要不把这一手十倍地打回去她就不姓温。
她不说蒋虎也知道,不过那女人是文工团借调过去的,乍一查底下干净的很,张承煜需要点时间。
杜东泉也吃饱了,坐在邻桌听了全过程,此刻忍不住叼着牙签吐槽道:“傻逼。”
他不明白温姨夫图什么,温如岚要钱有钱,要家世有家世,虽说脾气硬了点,但也没亏待过他啊。
蒋虎笑了一声,没说话。
温姨夫这种人他见得太多,靠着岳家发迹,骨子里却还端着那套男人尊严,一边享受权势,一边又怨恨自己吃软饭。这种眼界的人哪怕半辈子处在高层次也还是封建做派,蒋虎看不上,并不心疼这条政治臂膀。
谢重于这种人情世故上不甚熟练,不想发表任何评论。他刚刚进门听了两句就想站起来走人,意思明显是要避嫌,这种家族丑闻,他一个外人听什么?这种事杜东泉可以听,因为蒋虎叫他父亲一声叔叔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谢重算什么?
一个买来的打手,一个连“自己人”都算不上的存在。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他觉得他最好还是别听,否则一旦出了什么事情他就是第一个有麻烦的人。
但蒋虎一眼把他钉在了位置上。他看着谢重那副别烦我的表情有点好笑,因为一个牙印闹脾气?
谢重只好臭着一张脸吃完了饭,全程没抬眼,但能感觉到蒋虎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审视,又像是某种恶劣的逗弄?
神经病。
他从车上就这样,杜东泉倒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想问他手腕时他冷冷瞥过来,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闭嘴。
杜东泉被这杀气腾腾的一眼看得后颈汗毛倒竖,懂了,不该问,那句憋了一路的“重啊你手腕咋回事?”又咽了回去,他还不想被老大扒皮抽筋或者被谢重这个煞星当场拧断脖子。
但八卦之火还是熊熊燃烧啊,烧得他抓心挠肝,恨不能立刻化身情感调解专家(虽然他自己连个正经女朋友都没有)或者至少弄明白这牙印背后的故事,是老大太禽兽?还是谢重太撩火?或者难道谢重也反咬回去了?
自断臂膀不是那么好断的,离婚只是掀开了盖子,后续温家产业的震荡、海关人脉的真空填补、来自温姨夫更疯狂的反扑、以及安抚外公那边的压力...烦躁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下来,蒋虎早上那点好心情光想想这些就散光了。
他需要一点东西压下去,或者,抓住一点确定的东西。他让杜东泉下车,车门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
蒋虎的手几乎是立刻伸了过去。
那截皮肤微凉,带着属于活物的韧劲。他力道有些重地用指尖去碾磨,一下,又一下,一种近乎本能的汲取某种稳定感的行为。清晰的搏动感和温热的规律的生命力像一根锚,暂时拴住了他心底那头因背叛和麻烦而躁动咆哮的野兽。
五分钟。沉默的五分钟。只有指腹摩擦皮肤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几乎同步的呼吸。
谢重面无表情地任他捏着。他能感觉到蒋虎指下的力道变化,时重时轻,仿佛在通过触摸他的脉搏来平复自己翻涌的心绪。神经病,谢重想。这种被当作安抚物的感觉并不比被审视把玩好多少。
蒋虎终于感到稳固,那点被强行压制的烦躁似乎随着这五分钟的汲取而消散了一丝,临走前交代谢重:“晚上到房间等我。”
谢重:“.......”
这就像是一种别出心裁的惩罚,谢重服了。
他一直是很注重睡眠的一个人,拳场里无数个夜晚,睡眠意味着宝贵的恢复和短暂的安全。
到蒋虎的房间去他能得到什么?疯子不知何时会发作的情绪、不安稳的睡眠、被毫无预兆地咬醒的惊吓、第二天因被迫补觉而损失掉的本可以自由支配的整个上午?
蒋虎走后,杜东泉已经完全接受了“老大看上谢重”这个摆在眼前的惊悚事实,但让他更加郁卒的是老大明显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啊!看看谢重这张冷脸,从早上到现在,连个眼神都懒得给虎哥。
那可是蒋虎!你甩脸子给阎王爷看呢?!
杜东泉盯着谢重纠结了一会,有点绝望。经过码头那一枪他就没把谢重当金丝雀,很明显谢重是只没驯化的鹰隼,但虎哥是什么脾气?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脾气啊!
现在新鲜劲儿没过能纵着,等哪天耐心耗尽了呢?杜东泉仿佛看见谢重被扔进后山喂鳄鱼或者被发配去西伯利亚挖土豆的未来。
谢重自动把杜东泉的愁眉苦脸屏蔽在感知之外,手腕被蒋虎捏过的地方还在隐隐发烫,齿痕像烙进皮肉的标记。
他觉得蒋虎可能咬上瘾了。
车子开回别墅,杜东泉扒着方向盘做出第一次挣扎:“重啊,虎哥他其实……”
虎什么哥,谢重咔哒解开安全带甩门下车。
杜东泉:“.......”
蒋虎回来时身上带着点应酬场里沾染的酒气和烟味。
谢重尝试过等他,靠在床头翻了几页不知所云的书,眼皮越来越沉。零点过了,窗外的城市灯火都稀疏了大半,蒋虎连个影子都没有。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扔了书,把自己卷进被子里睡了过去。
等什么等,疯子哪有什么准信。
床头留了一盏小灯,蒋虎在他床边站定,带着酒气和室外凉意的阴影笼罩下来。他借着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逡巡,睡着的谢重敛去了白日里的冷硬和那点不耐烦的刺,眉宇舒展,呼吸平稳,很安宁。
像块被泉水温养着的石头。
一股恶劣的冲动借着酒劲在胸腔里翻腾,想把他弄醒,看看这份安宁被打破时会露出什么表情?是愤怒的利爪,还是惊惶的空白?
他也许会发更大的脾气,那一定比现在这副温顺假象有趣得多。
但指尖悬在他脸颊上方寸许,蒋虎又顿住了。破坏这份安宁似乎……有点可惜。昨晚那种深沉无梦、仿佛沉入温水的睡眠记忆太过鲜明,此刻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身体深处叫嚣的烦躁和酒精带来的头痛都奇异地消减了几分。
算了。他收回手,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克制,转身去阳台抽了支烟,冷风灌进来吹散了些酒意。
一支烟燃尽,尼古丁压下最后那点蠢蠢欲动的破坏欲。
他洗了个澡冲掉一身烟酒尘嚣,才带着一身微凉的水汽躺下。几乎是本能地,他摸索着捉住了谢重放在身侧的那只手腕,牵过来,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熟悉的平稳搏动的脉搏贴着他的皮肤,像某种安抚的节拍器,满足感顺着相贴的肌肤蔓延开,填补了酒精留下的空虚。
谢重睡的浅,细微的动静就醒了,手腕被抓住的瞬间本能地戒备了一下,皱着眉,眼底带着未散的睡意和骤然凝聚起来的锐利,像被惊醒的豹子,可昏暗的光线下撞入眼帘的却是蒋虎近在咫尺的脸。于是紧绷的神经线啪地一声松了弦,那点刚被激起的戒备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懒得理他。
谢重连挣开都懒得挣了,直接无视了手腕上的钳制,重新闭上眼睛调整了下姿势,几乎是下一秒呼吸就再次变得均匀绵长。
掌心下脉搏的跳动从瞬间的急促慌乱迅速回归平稳,再到彻底放松的绵长,蒋虎很满意。从戒备到确认,再到彻底卸下心防,至少是身体上的卸下防备,甚至在他手里重新入睡,这份无声的信任展示比任何刻意的驯服表演都更让他满意。
他喜欢昨晚那样正常的睡眠,此刻掌中的温润脉搏就是助眠最好的良药,连宿醉残留的不适都能被这活生生的暖意都能消解掉。生物钟在凌晨准时唤醒过他一次,他下意识地收拢手指,确认那截手腕依旧安稳地躺在自己掌心。还在,这个认知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处理堆积的事务,反而破天荒地跟着身边人绵长的呼吸节奏,放任自己沉入更深、更安稳的回笼觉里。
电话铃声尖锐地撕破卧室的宁静时,还是谢重被吵得不行,闭着眼皱着眉,摸索着把手机抓过来,带着浓重的被强行从深眠中拽出来的暴躁起床气,含糊地“喂”了一声。
张承煜在电话那头愣了好几秒,显然是第一次被除了蒋虎以外的人接了电话,并且是一个陌生的、明显被从深睡中硬拽出来、裹着浓重鼻音和毫不掩饰暴躁的男声,不是任何一个他熟知的、有资格出现在蒋虎卧室、甚至触碰他私人电话的心腹或助理的声音。